况且无论如何想不到,此刻的苏州城因为一首诗的诞生而沸腾,江南乃诗歌的福地,这里的人从幼年到终老,都离不开诗歌。
这一夜的苏州变成了不夜城,这一夜,无数人无眠,因一首破空而至的诗而血脉贲张,这一夜也注定要在地方志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章。
开始时,只是几户人家打开了门,走上了街头,街上出现了零零散散的灯笼,接着灯笼愈来愈多,很快就联成了一片,大家相互望着,一时间都还有些不适应。
“今天怎么了,金吾不禁,上元节不是已经过过了吗,怎么又来一回?”一个老人看着街上的行人问道。
“老先生,您老没记错,今儿个已经正月二十三了。”
“那怎么会金吾不禁?难不成皇上又要普天大赦了?”
每次朝廷先行大赦,也会金吾不禁,让大家痛快一整天。
“不是,听是为了方便大家传抄一首诗,大家乐呵乐呵。”
“传抄一首诗,什么诗?”
“听是一首木兰辞什么的,可也才听人。”
不管什么原因,金吾不禁总是好事,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一年也就几次机会。
现代社会取消了城门建筑,也取消了宵禁,人们是很难理解古人的感受,如今只有在战争年代和国家面进入最高警戒状态才会实行宵禁,但古人的生活年年如此,日日如此,每年只有几次金吾不禁的夜晚,这可比什么都珍贵。
按常规,取消了宵禁应该由知府衙门提前张榜公告,当日突然决定,时间很仓促,衙役只能在主要街道鸣锣公告。消息只能是每户人家口口相传,有不少人壮着胆子走出家门,胆的就在门口观望,更有不少人把上元节过的灯笼重新悬挂起来,这一做法也像传染病一样,没多时就染遍城,苏州变成了不夜城。
随着走上街的人们增多,大家很快就了解到了真正的原因。为了方便大家传抄一首诗,官府决定今宵开禁,这首诗是城一位少年天才刚做出来的,题目叫做木兰辞。
百姓欢乐无比,发布这道政令的新任苏州知府韦皋却是无比苦闷。
韦皋万万没想到,自己上任发布的第一道政令居然是个开禁令,太荒唐了。
没有任何确凿理由就擅自取消宵禁,这事极有可能遭到追责甚至弹劾,虽他手中有练达宁的正式手令,一旦追究责任,他不是第一责任人,可是城门失火,他这个苏州知府恐怕也难逃池鱼之殃。
韦皋还有另外的心事。
为了方便大家传抄一首诗,这还叫理由吗?随便编个理由也比这个强啊,还不如为方便市民晚上出来上茅房呢。上元节刚过不久,紧接着又为传抄一首诗开禁,百姓心野了,以后天天不出门还不习惯了呢。
衙门签押房里,韦皋背着双手踱来踱去,脸色肃煞,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旁边伺候的衙役走路都踮起脚尖,唯恐触了大人的霉头。
知府幕僚班人马个个强打精神陪在一旁,等着给他出谋划策,大家都在预判今晚可能引发的后患。
首席幕僚是韦皋的同年好友章学诚,前几年在知县任上任满后,一直赋闲在家,等候朝廷有官员缺额,现在是候补知府。
僧多粥少,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官员等候缺额已经习以为常。明初却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得太祖皇帝拿刀逼文人做官,不做官就杀头,如今是做不到官的人想死,风气早就变了。
人跟人之间是不能比的。章学诚不如韦皋命好,没有高拱这样的老师为他撑腰,他根不指望补缺苏州知府,这等美差不可能轮到他头上,他只希望好歹有个空缺,正式赴任,哪怕是边陲荒凉之地也认了。
所以韦皋来苏州上任,邀请他给自己掌管幕僚队伍,每年许下五千辆银子的报酬,他立马就答应了,追随韦皋来到。
给自己的同年甚至同窗当幕僚并不丢人,有人考中进士后,再等空缺时也会选择一处肯付高薪的人家当老师,教一个童子都可以,当幕僚也不**份。
“老兄,你不必如此焦虑,现放着练大人的手令,朝廷要追查首先有练大人扛着,咱们只是奉命行事罢了。”章学诚劝慰道。
韦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来此上任,开始时就遭到练达宁的顽强阻击,连魏国公都明里暗里给自己设绊子,后来总算如愿上任,结果跟自己闹得很不愉快的练达宁居然成了头上司,这事让他一直很郁闷,很焦虑。
虽他已经尽力化解,表面上并无大碍,但有些事一旦在心里形成芥蒂,可能一辈子都难以消除。高拱是他的后台不假,可县官不如现管,他还要在练达宁手下度日子呢。
忽然,一个公人躬身进来,交给章学诚一张纸,低语道:“大人,这就是您要的那首诗。”
章学诚笑道:“好,我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神诗,值得练大人如此大动干戈,竟然连朝廷制裁都不怕了?”
“估计他老人家是睡不着觉,写了一首歪诗,想尽快传出去,好出大名吧。”韦皋冷笑道。
他心里也明白不会这样简单,除非练达宁疯了才会发布这样的行政命令,在苏州来个金吾不禁,只是为了传他的一首诗,真要这样,就是作死的节奏,下半辈子不是坐牢就是永远流放了,甚至砍头都有可能。
一个幕僚笑道:“大人,据我所知不是这样,好像是一个年轻人写的,叫什么来着,一下子忘了。”
“况且,此人叫况且。”章学诚没有看诗文,而是首先看了左面的署名。
“况且,那不就是前些日子方步瞻大人执意要问询的那个学子吗?”那幕僚一下子想起来了。
“对,如果是况且那就不会错,我可是听为了保他,中山王府力出动,把他家围得水泄不通,没有魏国公的手谕或者圣旨,任何人都别想进去,连都御史大人都吃了闭门羹。”
“这个况且究竟是何来头,为何中山王府不惜一切地保他?”韦皋自言自语道,很是纳闷。
上任不久,韦皋下令让幕僚们没事到市井各处走访,了解民事民情,掌握一手动态。
“他没什么深厚背景,只是练大人的学生,并且还是陈老夫子的学生,跟中山王府的王爷是师兄弟。”一个幕僚上前道。
“哦,他还是老夫子的学生?那就不简单了。”韦皋缓缓头。
老夫子能量到底多大他不知道,只是知道赴江南上任前,高拱嘱咐过他,在江南任何人都不用怕,有事他替他着,就是千万别得罪陈慕沙,老夫子可是通天之人。
韦皋一直没想好怎么处理这层关系,干脆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不去主动接近,而是等待适当的机会,顺其自然,这样也就不会得罪对方。
“砰”的一声传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却是章学诚一拳砸在桌子上。
“好诗,真是好诗啊!”章学诚然忘了这是在苏州衙门,就是想起来,他也不管了。一个读书人,一辈子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读到一篇折服打动他,让他的诗文。
“怎么了,学诚?”韦皋被他这一拳吓得差掉了魂。
“恭喜啊,韦兄,你治下可是出了大诗人大才子啊,这可是宗师级的作品,这也是你的祥瑞!”章学诚喜不自禁道。
看到第二句,又是砰的一声,第二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茶杯茶盏都弹了起来,茶水溅满一桌。
“学诚,你怎么了,你没疯吧?”韦皋表示严重的不理解。若不是他对章学诚为人知根知底,早就命人把他当疯子拉出去了。
“老兄,你自己看吧。”
章学诚已经看完诗,这才感觉手有些肿胀疼痛,这两拳可是力而出,砸在最结实的棹木桌子上,不红肿才怪。
激情状态下,他还没觉出太大的疼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挥袖擦汗,只是读了一首诗,也就是片刻工夫,他却满额头都是汗。刚坐下去,又站起来,如同模仿韦皋似的,来回踱步,自己却浑然不觉。
“人生若只如初见……”
韦皋只读了一句,忽然间痴了,仿佛有什么东西直捣心田,击中他心里最深层的一个地方,霎时间居然眼圈红润,有泪水在涌出。
“这……这怎么了。”幕僚们都看傻了眼。
知府大人倒是没疯,可是痴了,这怎么好好的还哭了呢。韦皋只是低声吟诵,他们也没听见究竟是什么诗句。
“学诚兄,这是什么诗啊,不是鬼诗妖诗吧,你们两位怎么都这样啊?”一个幕僚很诧异,附在章学诚耳边轻轻问道。
章学诚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愣是没出一个字来,也是眼圈红红的。最后突然爆出了一句:“练大人开禁有理!”
过了片刻,章学诚又补了一句:“这事闹到皇上那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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