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宣府周边形势迅速恶化。
张家口堡等十余处城塞堡垒遭遇鞑靼人袭击,鞑靼出动的骑兵数量明显增多,而且有两次还出动了回回炮、云梯、井阑等器械,虽然只是试探性攻城,但这已经足以让大明朝廷紧张不已。
没过多久连京城都已经知道宣府遭遇了严重危机。
“……都说叫皇上别去了,你看结果如何?宣府如今烽烟四起,下一步怕是就要告急了,以前刘大夏那老家伙贸然出兵的教训没吃够?自以为兵强马壮,但其实也就能守个城,鞑子有过折服过?每次觉得已把鞑子打怕了,可一出塞照样落败……”
寿宁侯府内,张延龄冲着兄长不断发表感慨。
这些话幸灾乐祸,张鹤龄听到后很不满意,不过却没说什么,只是听弟弟在那儿唠叨。
张延龄说了半晌,最后总结了一下:“……只要战火别烧到京城来,别的什么事都好说。”
张鹤龄板着脸喝问:“你怎么知道战火一定烧不到京城?”
张延龄笑道:“这不皇上还在宣府么?如果战火真烧过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宣府出事了,你说谁来继承皇位?别到时候大明京城找不到皇储,还得那些外地藩王自封为皇帝……那时候才热闹呢!”
说到这里,张延龄咧嘴直乐,仿佛这件事跟他无关,有好戏可瞧。
张鹤龄喝斥道:“看你这鬼样子,怎么觉得你是在幸灾乐祸?莫不是你自己有当皇帝的野心?”
“大哥,你这是数落我不是?这种话你平时老让我少说,怎么现在反倒自个儿说起来了?如果被朝廷知道,咱们兄弟吃不了兜着走!”张延龄笑着打趣。
张鹤龄没想到有一天弟弟会教训自己,这让他更为不满,黑着脸道:“前方战事自有陛下和谢阁老,还有兵部那帮人操心……且问你,陛下离京这段日子,城里市面那些走私货,是自何处而来?”
张延龄本来很高兴,突然间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迟疑一下,道:“兄长,你非要把什么事都问清楚么?”
张鹤龄道:“之前已三令五申不让你做违纪犯法的事情,你却屡教不改,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能承担责任?”
“能出什么事?不就走私些货物么?从外面运货进城,反而能互通有无,让京城百姓的生活更好些……这种事就算皇上知道了,也不会怪责,反而要褒奖我呢!”张延龄覥着脸道。
这让张鹤龄更加怒不可遏,站起来指着弟弟道:“你若只是运一些货物进城,我不跟你一般计较,但你现在居然调动士兵公然侵占城里商家的货栈,私吞货物……你知道这些商家背后都站着谁吗?简直是猪脑子!”
“这件事已有言官参劾,姐姐派人前来传话,我才知道你胡作非为……你赶紧收手,否则连姐姐都帮不了你!”
“大哥,你说实话,不会是你去告诉姐姐的吧?不然怎么会有人前去向太后娘娘通风报信?”
张延龄有些恼羞成怒,当即指责兄长。
张鹤龄冷笑不已:“怎么,知道怕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姐姐每日都会询问朝廷事务,尤其关心军情。你以为姐姐跟平时一样养尊处优不问外事?如果京城出了什么问题,责任可是要姐姐来承担……”
“你赶紧把侵吞的货物还回去,做点儿私货买卖尚不至于为陛下所恶,但现在你干的这些事情简直是无法无天,就算陛下不在,也很快就会知道你的罪行!”
张延龄脸色阴晴不定,内心羞愤异常。
张鹤龄继续道:“京城如果有人做私货买卖,你可以派人去抓捕,但切不可滥用职权……我已上疏朝廷,说京营为了维持城中治安,不得已对一些不法商贩采取行动,只要弄清楚没有犯罪,一律会发还货物!为兄已为你处理好一切,如果你还执迷不悟,出了什么事由你自己承担!”
“大哥……”
张延龄还想说什么,却被张鹤龄伸手阻止,根本就不想听这个弟弟任何解释。
张鹤龄瞪着张延龄:“你可以回去了,我已经命令京营官兵不得掺和地方事务,尤其不得涉入关系民生的行当……如果你再想胡作非为,那些士兵也不会听从,你可别让为兄为难!”
张延龄恼火地道:“兄长,你傻啊,有银子不赚,想当初咱张家何等奢富,现在呢?银子归了国库,你当我是为了自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张延龄大喊大叫,却发现兄长根本无心听他说话,只能起身愤愤然而去。
张鹤龄看着消失在门背后的熟悉背影,恼火地道:“这个弟弟,我没跟他算账他倒先摆起架子来了!哼,张家迟早要毁在他手上!”
……
……
宣府,关于京城建昌侯张延龄借掌京营之机大肆敛财的事情,传到张苑耳中。
张苑本出自张氏外戚,但随着权力提升,他对张氏外戚的恨也与日俱增,就在于是张氏兄弟让他变成太监,失去享受正常生活的乐趣,他对张氏一门的骄横跋扈一直有怨言,此前是敢怒不敢言,但现在他执掌司礼监,位高权重,手上又有张氏外戚的把柄,便想好好利用一下。
不过这会儿宣府上下最关注的事情,还是长城各关隘鞑靼犯境之事。鞑子兵马众多,各关隘频频告急,张苑把各处奏报的鞑子数量大概相加后,得出仅宣府之地就有鞑靼兵马三万上下的结论。
其实在鞑靼主力未至的情况下,真正犯境的部族兵马可能连五千都不到,但由于各地守军胆怯,奏报中把犯境的鞑靼兵马尽可能往多的报,张苑不懂哪些是叠加计算的,只是简单进行汇总,便得到一个可怕的数字。
五月二十九晚上。
夜色深沉,张苑琢磨是否要去给朱厚照奏报军情。
这会儿正好京城御史言官弹劾张延龄作奸犯科的奏疏传来,张苑想一并奏报,于是把谋士臧贤找来详细问过,不想臧贤对此并不看好。
“……公公,就算您不去跟陛下禀奏,陛下也断不会在明日出兵,何必多此一举?下午的时候,您不是已去过行宫?”
臧贤的意思是让张苑隐忍不发,尽可能不去烦扰朱厚照,哪怕知道现在这个不靠谱的皇帝正在吃喝玩乐。
张苑道:“可现在军情终于趋于明朗,鞑靼主力已往宣府汇聚,这会儿咱家不去面圣的话,几时再去?”
臧贤有些迟疑:“公公您看,寇边的鞑靼兵马是否有可能实际数量并不多,但地方奏禀数量刻意夸大?以小人所知,现在鞑靼主力应该不会出现在宣府……”
“你怎么知道的?”张苑皱眉。
臧贤苦笑一声:“陛下正在宣府,本地集结的大明官兵二十余万,再加上地方巡检司的兵马,总兵力超过三十万,鞑靼人就算胆子再大,也不可能选择宣府作为突破口,无论是大同,又或者偏关,再或者三边各处,反倒被鞑子盯上,破关而入的可能性更大。”
张苑恼火地道:“咱家是问你具体对策,而不是听你唱反调……咱家自然会斟酌到底哪种可能性最大,不需要你来说!”
因为臧贤所言很不合心意,张苑说话口吻非常严厉,就好像训斥儿子一样,让臧贤很不服气。
张苑人格魅力几近于无,根本就是个喜怒无常且没什么水平的奸佞小人,没有做大事的气魄。
臧贤低下头道:“既然公公问,小人便如实说……公公是想陛下不出兵,那就尽可能把宣府周边的军情往大了跟陛下禀报,拿几个地方做示例,说战情已是危如累卵,让各地人马往宣府勤王!”
张苑皱眉:“奏疏很多,咱家没法调出最紧急的那部分,你有什么好办法?”
臧贤听出来张苑这是不想拿奏疏说事,因为张苑读书少,对奏疏的解读存在一定问题,希望仅仅靠说辞就能说服朱厚照,而不是靠实证。
臧贤迟疑了一下,又道:“那就陛下最担心什么,公公便说什么!公公可以说已经有了沈大人的坏消息,现在宣府非常危险。不过,若是被陛下察觉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嗯,这倒是,咱家可以说沈之厚进兵遇挫,正灰头灰脸往关内撤退,鞑子士气大振,已把目标对准宣府,想迫使陛下屈服。就算日后沈之厚顺利逃回关内咱家也不怕,因为他打胜仗的可能微乎其微,带着一万多人就想平定草原?回来后肯定灰头土脸,而这边陛下已在宣府打退了鞑子的进攻!”张苑道。
臧贤心想:“有这样欺上瞒下的臣子,大明能好了就怪了!”他嘴里却道:“公公若要进呈参劾两位国舅的奏疏,可要思虑清楚,这会儿陛下牵挂京城安稳,不会惩治两位国舅爷,导致自乱阵脚;若战争胜利的话,陛下更不会惩罚自己的亲舅舅,所以……”
张苑皱眉:“咱家真的不能参劾建昌侯违法乱纪的行为?”
“这个……还是要看公公您自己的选择。”
臧贤竭力撇清关系,免得事后被张苑追究责任,分析道,“只要陛下把精力放在宣府战事上,公公的目的不就达到了?至于两位国舅爷在京城做什么,也影响不到公公的利益……公公可以派人回去劝谏,让他们收敛一下,说如果有下次的话,便会把奏疏交给陛下,以此当作警告!”
张苑满意点头:“就该这样!不然的话他们吃不到教训,不知道朝廷现在谁在当家!”
……
……
五月三十,夜。
朱厚照并未跟往常一样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吃喝玩乐上。
朱厚照难得关心起军事来,根据之前张苑、丽妃和小拧子等人奏禀的情况,他把宣府周围的形势大致标注到军事地图上……这份地图还是大军离开京城时沈溪送给他的,上面对西北地形地貌标注得一清二楚。
小拧子站在旁边,见朱厚照一直盯着地图,目光深邃,似乎全身心都投入到当前的战事中去了。
至于皇帝是一时兴起,还是准备长考,小拧子不清楚,但有一点他知道,那就是朱厚照无心来日出兵,到现在准备工作都未完成,军中上下人心涣散。
许久后,朱厚照问道:“小拧子,你觉得朕明天是否应该领兵去张家口堡?从宣府过去的话,没有多远,听说那边已经有上万鞑子攻城!”
小拧子不想背负任何责任,在决策上哪里敢随便掺和?当即下跪:“陛下,奴婢不懂这些,没办法给出建议……要不,陛下宣王、胡两位大人入行宫商量?”
朱厚照叹了口气:“自打在居庸关跟沈先生分兵开始,朕就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怎么到了宣府后一切都跟朕之前的预想大相径庭呢?”
小拧子心道:“可不是?您老到了宣府后一头扎进行宫享受声色犬马,对您老来说只是换个地方找乐子,先前制定的出兵计划你一概不执行,到现在连沈尚书出兵日期都没查清楚,还说要打胜仗,那可真是稀奇透顶。也是沈尚书有先见之明,没有跟陛下合兵一处,不然的话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朱厚照不知道,连信任有加的近侍太监对他都有抵触情绪。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朱厚照叹息道:“不过这样也好,朕没有出兵,也就是说不会犯错,只要能在宣府把鞑子抵御在关外,朕照样可以扬名立万!”
小拧子提醒道:“陛下,您九五之尊,天下身份最显贵的存在,需要那些虚名作何?”
朱厚照道:“怎么,九五之尊就不需要好名声了吗?历史上那么多皇帝,有明君也有昏君,不过更多是籍籍无名,朕不希望史书评价朕的时候说朕是个不务正业的昏君,朕要为自己正名!”
小拧子不说话了,有些事尽在不言中,显然他心底不觉得朱厚照是什么明君圣主,只是平时这么逢迎而已。
朱厚照也不想从小拧子身上求得答案,继续去盯着面前的军事地图,看了半晌后突然想起什么:“现在沈先生所部兵马在何处呢?难道真如张苑所言,沈先生故意藏起来,然后等开战后突然杀出,让鞑靼人措手不及?”
说着话,朱厚照看了小拧子一眼,小拧子低着头不敢回答,因为他对沈溪具体用兵手段完全不了解。
朱厚照不满地道:“朕在问你话呢。”
小拧子回答:“陛下,奴婢哪里知道这些,恐怕只有军中宿将才能解答,陛下要不派人去总督衙门问问?”
朱厚照没好气地道:“一问三不知,朕不知道留你在身边有什么用,去倒杯茶过来!”
到这个地步朱厚照发现小拧子最大的作用,也就帮他端茶递水,其实这本来就是小拧子的职责,作为近侍太监,只要把皇帝服侍好就行了,没有管理朝政的资格,只是朱厚照平时窝在豹房或者行宫,需要有人为他参谋事情,才会问小拧子,要是旁人他还觉得跟自己不是一条心。
朱厚照从小拧子手中接过茶杯,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看地图,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急切地问道:“之前沈先生定下的出兵计划是怎样?”
小拧子一怔,随即又摇头,就算有些事记得,这会儿也要装不知情。
朱厚照回过头,诧异地问道:“你不记得了?”
小拧子摇头:“奴婢哪里有资格过问这些?陛下您不妨翻阅一下沈尚书之前的奏疏?”
朱厚照皱眉:“那你可记得,胡琏胡卿家之前上奏,提及沈先生出兵的具体时间?”
小拧子咽了口唾沫:“陛下,这只是胡大人片面之辞,陛下您教训过奴婢,让奴婢别随便乱说,奴婢不敢……”
“说!”朱厚照喝斥。
小拧子这才低头答道:“五月十一。”
“十一?”
朱厚照回过头来,仔细打量地图上大同镇周边的情况,喃喃道:“如果沈先生出兵已二十天的话,那他最可能走哪条路?往北,进入草原,然后在察哈尔腹地折道西行,如果按照既定计划,朕应该出兵自宣府往西……二十天可以走多远?”
小拧子摇摇头表示不知。
朱厚照道:“那沈先生现在很可能在前往河套之地的路上,这会儿鞑子人马开始骚扰我各路边塞守军,意思是说,鞑子很有可能想阻断我们去援救沈先生,然后把沈先生所部一举歼灭?”
小拧子眼睛瞪得老大,更不敢去随便揣测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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