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稍感安慰的是,直到朱厚照抵达徐州也没有惹出什么乱子来,也没听说这不安分的皇帝在半途遇到什么不顺之事。
跟之前在扬州、淮安两府一样,朱厚照抵达徐州后仍旧想以富家公子哥的身份去城内游玩,带着唐寅、苏通、郑谦过那种丰富多彩的、声色犬马的士子生活,可惜这回碰壁了。
到达徐州后,地方官府组织了盛大的迎接仪式,从码头到城门,从城门到提前安排妥当的临时行在,人山人海,沿途锣鼓喧天,彩旗飞舞,舞龙舞狮表演花样繁多,让人目不暇接。
朱厚照南下时曾在徐州盘桓相当长一段时间,徐州地方官员和将领对朱厚照的脾性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这次给朱厚照准备的阵仗算是量身定制……不用朱厚照自己出去找那些世家公子哥,而是准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选才大会”,各世家大族的公子哥排队等候面见皇帝。
这让朱厚照心里很不爽。
朱厚照喜欢跟士子打交道,不在于他对那些士子的才学有多欣赏,也不在于他想提拔英才,纯粹是为了好玩。士子中那些花样繁多的娱乐方式是他以前从不曾接触过的,这也跟大明到正德年间地方富足,民间奢靡风盛行有关。
就算路有冻死骨,依然不足以影响中上层地主阶层子弟的生活,正因为土地兼并严重,百姓生活变得困苦,盘剥可以随意加码,地主的日子才更加好过。
说到玩,自然是民间这些地主阶层子弟最懂行,吃喝玩乐的东西在他们手上发扬光大,大多都是朱厚照没接触过的。而此前苏通和郑谦能得皇帝赏识,很大程度上也源自于他们对于民间游乐之事的了解。
但朱厚照明显不想以皇帝身份跟这些士子接触,因为如此严肃的场合,根本见识不到那些士子的奢靡玩乐之事。
朱厚照手头有银子,还有唐寅、苏通和郑谦这三个见识广博的随从引介带路,本想好好过把微服私访的瘾,必要时甚至可以来一出“为民伸冤”的戏码,随便寻几个不开眼的官员开刀,可惜被地方官府破坏。
朱厚照接见几个地方士子代表,感觉无趣之极便再也不见人,躲在房中不出来,似乎随时都要从徐州离开。
……
……
朱厚照心里不痛快,急坏了地方官员和将领。
皇帝南下时,朱厚照身边尚有得宠的江彬、许泰等人,回来时张苑地位没变,宠臣却变成了唐寅、苏通和郑谦三人,地方官员和将领完全不知到底该如何伺候这位性格多变的皇帝。
实在没办法,他们只能尝试跟张苑、唐寅等人接触,试着从这些个皇帝近臣口中探到口风,以便迎合上意。
张苑趁机大肆敛财,唐寅则全无见地方官的打算,但徐州知府还是找到机会向唐寅送礼,借机询问对策。
礼物并非是张苑转交,而是小拧子亲自送来……此时小拧子意气风发,一扫以往颓丧之气。
地方官员和将领此时终于琢磨过来了,无论皇帝跟前谁得宠,至少小拧子暂时不会失宠……小拧子之前就在司礼监官职,这些年在皇帝身边长盛不衰,现在更是飞上枝头进位秉笔太监,前途不可限量。
此时不好好巴结一下这位年轻的新贵,说不定什么时候小拧子就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成为内相,到那时再想靠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唐大人,这些是地方官绅的心意,礼单小的给您送来了。”
朱厚照闭门不出,陪吃陪喝陪玩的唐寅只能在屋里等着,毕竟正德皇帝随时都有可能传召他去叙话。
小拧子权势大涨,有了跟外界沟通的机会,基本是来者不拒,此番送来地方官员和将领的礼物,丝毫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唐寅道:“陛下那边可有说过接下来如何安排”
小拧子摇头:“这可不好说……地方官府好心办坏事,知道陛下喜欢跟公子哥聚会,居然把徐州地界的名门公子都召集起来,集体参见陛下……这不是瞎胡闹吗陛下最烦的就是一本正经跟人相处,之前气坏了,很可能打定主意,就此离开。”
唐寅叹道:“地方官府真是画蛇添足……陛下不会惩罚一批人出气吧”
小拧子笑道:“这倒不会,不管如何,至少心意到了,虽然陛下不厌其烦,却也不会过多苛责。呶,这些是地方官员和将领向大人寻求解决方案开出的报酬,只要您能拿个主意,让他们讨得陛下欢心,回头还会有重礼送来。”
唐寅皱眉:“拧公公几时做起此等事来了”
小拧子并没有恼怒,笑呵呵问道:“唐大人是说咱家为这些地方官员和将领跑腿,有失身份咱家本来就是陛下的奴婢,看到主子不高兴,自然要体谅些,也想求一个稳妥的解决方案……相信唐大人也希望陛下回京路上有个好心情不是”
“他们问小的对策,小的没法回答,陛下心意实在太难揣测了,或许只有唐大人可以扭转目前的尴尬局面……哦不,苏大人和郑大人应该也能提供一些建议。”
“不可说,不可说。”
唐寅语气生硬,“劳烦拧公公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在下并无良策,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实在消受不起。”
小拧子笑道:“没必要,送出手的东西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若唐大人坚持不收,那小的便去给他们一些建议,就算效果不好他们也只能忍着,谁让他们要求着咱们呢”
唐寅从小拧子口中听到一股桀骜不驯的“霸气”,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这小太监几时有这么大的口气这才当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几天啊甚至都还没正式上任,就开始摆谱了”
小拧子试探地问道:“唐大人,您看这样如何,让他们把人撤下,让城内恢复秩序,再请陛下出去游玩”
唐寅略微琢磨,点头道:“如此也好,不如这礼物就由拧公公收下这本来就是拧公公应得的。”
小拧子笑道:“既然唐大人不肯收地方上的送礼,不如这礼就当是小人送的可好就当是小的一片心意。”
唐寅一怔,发现小拧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立即明白这就是皇帝跟前做事的“处世之道”,正迟疑是否要拒绝,小拧子已当他默认接受,行礼告辞。
……
……
徐州地方上的官绅正为皇帝闹脾气而烦忧。
此时却有一人低调进入徐州城内,正是之前奉诏随驾回京的张永。
张永得到皇帝传召之后近乎是马不停蹄赶来,可惜到淮安府时得知朱厚照已北上,于是加快速度追赶,终于在徐州追上。
张永进城后马上去面圣,却被张苑派人阻拦……张苑下令让张永暂时留在驿馆,不许随便走动,等候皇帝传召。
就算再愚钝,张永也知道这是政敌对自己的打压,马上想到向自己的盟友小拧子求助。
虽然这半年张永跟小拧子间的沟通不多,但张永深切惦记自己跟小拧子间的同盟关系,而且他仗着已跟沈溪“谈妥”,觉得有了凭靠,主动派人去跟小拧子联系,却吃了闭门羹。
张永未料到小拧子会如此生分。
“他进了司礼监,当上秉笔太监,但到底之前我才是首席秉笔,现在是合则两利之事,为何他倒好像一副要将我踢出局的架势难道是他跟张苑或者李兴等人有了密谋,又或者是对我此番回来有什么不满”
张永见不到小拧子,无法求证心中所想,惶恐不安,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越是见不着人心中越担心。
在张永看来,自己跟小拧子之间的联盟关系非常重要,甚至比跟沈溪间的结盟都更重要。
不过仅仅过了两天,小拧子便派人打招呼,约张永到行在后门外相见。
张永心中忐忑不安,却还是按时赴约,此时正值黄昏,张永在后门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小拧子才出现。
“张公公。”
小拧子姗姗来迟,不冷不淡地打了声招呼,却没有行礼。
张永主动过去拱手问候,小拧子一抬手道:“这几天忙于陛下之事,实在没时间相见,请海涵。”
张永不问有关自己跟小拧子的结盟是否有效,此时他更关心自己是否能尽快面圣,直接问道:“鄙人奉皇命而来,是否能早些安排觐见陛下”
小拧子打量张永,摇头道:“难。”
一个字便让张永心情入坠冰窟,他脸色非常难看:“拧公公,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您不妨跟鄙人说明。”
小拧子道:“张公公,别以为咱家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你回到陛下跟前,情况跟以前大不一样……张公公猖狂得很,拽紧手头权力,严防死守,生怕再出个江彬、钱宁,你知道咱家出来见你要冒多大的风险”
张永听了这话,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不过随即小拧子的话让张永心情重新恢复郁闷。
“但咱家做事也需要考量,比如说跟张公公你的关系……咱家不能说随便信任谁,下一任司礼监掌印归谁还不一定呢。”
张永一阵恍然:“以前小拧子跟我结盟,是因为他的声望和资历不足以角逐司礼监掌印,需要扶植个听话的傀儡,而我就是他选择的傀儡……”
“现在小拧子已成为秉笔太监,且他在陛下跟前始终保持圣眷不衰,对我的倚靠也就没之前那么强烈,甚至想自己上位……若如此的话,我就成了他的竞争对手,难怪他会对我如此冷淡。”
张永诚恳地道:“拧公公说的哪里话咱们什么交情有什么事情可以商量着来,谁当司礼监掌印太监不都要听您的”
小拧子冷笑不已:“那位张公公听咱家的话了吗”
张永表态道:“若是鄙人的话,一定对拧公公唯命是从。”
小拧子斜眼打量张永,好像有所怀疑,但最后没计较,摇头道:“总归你面圣之事,咱家会努力帮你争取,是否成行全看陛下的态度,以及张苑是否从中作梗。赶紧走,别让人看到,不然又要惹麻烦,回京城前,司礼监可是众矢之的。”
张永明白小拧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一年多来中原大地战乱不断,皇帝南巡一趟也经历宁王谋乱的考验,可朝中文臣武将却基本没挪窝,反而是司礼监率先进行洗牌。
看起来司礼监掌印太监没动,变化不大,但其实司礼监内经历了一次大洗牌,对京城张氏外戚势力打击很大。
在这多事之秋,司礼监内不管是新人老人,需要加倍收敛。
张永道:“那之后有何事,如何跟拧公公商议”
小拧子眯眼道:“能有多要紧的事以为陛下真不见你了有件事咱家要跟你说明白,这次你能回到陛下跟前,沈大人和唐大人出力不少,你明白该怎么做吧”
张永愣了一下,刚想开口,小拧子凑过来道:“沈大人暂且不回京城,却有唐大人、苏大人和郑大人在陛下跟前做事,你其实应该去见他们……尤其是唐大人圣眷正隆,他才学过人,足智多谋,比你在这里当没头苍蝇强多了!”
张永忙不迭点头:“鄙人受教。”
“嗯。”
小拧子点了点头,他故意在张永面前表现出一种高傲的态度,显得很生分,其目的主要是考察张永的态度,见对方很识相,心里非常满意,又一摆手道,“记得没大事别来烦咱家,回京城前你我尽量少见面,被陛下知道事情可就大条了!”
……
……
张永并不是糊涂人。
刚开始有些事他没想明白,回去后便恍然大悟。
“小拧子倒挺有头脑,知道这会儿司礼监经历重大洗牌,他作为新晋秉笔太监,乃众矢之的,若别人知道他跟我这个前首席秉笔太监走得近,或许会被有心人攻击,所以才跟我保持距离,不给别人嚼舌根子的机会!”
“他这么做,也是想震慑我……他出京一趟,羽翼逐渐丰满,别是下一步他来当司礼监掌印太监……但以他的年纪,别人会服气么”
无论张永心里有多少质疑,至少把小拧子的话听进去了。
紧接着他便去求见唐寅。
见唐寅比见旁人简单许多。
唐寅在朝中没什么朋友,却跟张永一起在沈溪军中效命过,算是有一定交情,张永作为前司礼监首席秉笔,更像是赐见,唐寅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当晚朱厚照睡得很早,唐寅无需侍驾,应邀到驿馆相见。
张永对唐寅很热情,亲手搬来椅子,还端茶递水,脸上满是恭维之色。
唐寅道:“张公公实在不必如此。”
“要的,要的。”张永笑道,“世事无常,想当初咱家跟伯虎你出征草原时,何等落魄未料到这才两年,咱家位在司礼监,而你也成为陛下跟前的红人,地位非比寻常……此番伯虎回到京城后,必定加官进爵。”
唐寅面色有些尴尬:“在下不过是尽本分做事罢了。”
张永叹道:“谁又不是呢但就算尽本分,有时候也需要一点机遇,比如说有伯乐赏识……你跟咱家不是外人,沈大人给咱们带来的好处……多不胜数,陛下对你我的信任也是这个原因。”
张永为了让唐寅相信他的诚意,故意把话题往沈溪身上扯,以显示二人系同出一门。
唐寅点头:“在下能有今天,的确很感激沈尚书的赏识和栽培。”
张永笑道:“咱家也一样,以前咱家不过是在东厂做一些得罪人的差事,谁曾想跟着沈大人当了几回监军,看看现在……在司礼监内排位第二,天下敬畏。所以说,能找到一个有本事的人作为合作伙伴,比什么都重要,人生需要机遇啊。”
唐寅微微蹙眉:“张公公有话直说便是。”
显然唐寅不是那种喜欢拐弯抹角之人,看出来张永召见的目的,干脆直言不讳。
张永笑了笑:“是这样的,咱家奉命回司礼监,高公公从秉笔太监的位子上退下来,现在司礼监仅剩下三位秉笔太监,咱家居首,以后在朝中多少能做点实事……”
张永说话时,二人对视着,都想从对方的神色中发现端倪。
张永再道:“不过可惜,咱家在陛下跟前没有发言权,以前取得的那点成绩,还多亏沈大人庇佑,现在沈大人不回京城,有什么事咱家没法跟他请教,而伯虎你一向足智多谋,咱家便想,以后你我多亲近些,有事可以坐下来商量。”
唐寅摇头道:“在下何德何能,当得起张公公如此高看”
张永摆摆手:“伯虎你可不能妄自菲薄,你不是江彬、钱宁之流,你有真本事,且你是文官,若非当初蒙冤鬻题案,你早就是进士出身,位列朝堂,不过现在也不晚,你这算是大器晚成吧,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咱家一向处事公道,伯虎你有能力,咱家以后要多仰仗你。”
唐寅苦笑道:“实在当不起。”
张永见唐寅神色间有所回避,试探地说道:“其实有些事咱家明白,这朝堂纷争,暂时轮不到咱们牵扯进去,目前朝中主要还是太后娘娘,谢阁老代表的文官,以及各部堂高官的纷争……当然还有沈大人……”
“嗯”
唐寅听出端倪,却故意装糊涂。
这事只能由张永来挑明,“此前咱家去见过沈大人,按照沈大人之意,以后朝中有何事都可商议……伯虎跟沈大人过从甚密,他没跟你说这事儿”
唐寅摇头:“在下从不知朝中派系和朋党之分,沈尚书也未跟在下提及此事。”
张永赶紧道:“那是那是,沈大人处事公正廉明,怎会结党营私但有些事还是商议着做……伯虎你代表了沈大人,至少在咱家心目中,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咱家绝对不会横加阻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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