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之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阎柔身上。
鲜卑有很多东西依旧是和南边的汉人学的,但是又不完全一样,或许是没有学到位,又或是觉得完全像也不太好,反正加上了一些他们自己的习惯,也就堂而皇之的表示这些是他们原本的习俗了。
就像是议事,鲜卑大王并没有高高在上搞出一个宝座什么的,依旧是和众人坐在一个水平线上,最多就是在屁股下面多了一层的虎皮垫子而已,然后坐在两边的各个部落的头人贵人们也自然没有分出什么太特别的高低来,只有距离鲜卑大王步度根的远近差别而已。
再外围一圈的,则是这些部落统领头人带来的一些中层将领,或者是有些官职的,比如阎柔。阎柔因为之前的作战勇猛,并且再保护扶罗韩撤退的过程当中也是表现优异,因此被封为俾左将,自然也有了资格,就被扶罗韩一道带到了大帐之中旁听。
“启禀大王!我们部落之间有不和,汉人的征西将军和大将军之间同样也有不和这一次征西将军进军,多半是因为汉人的大将军侵犯到了征西将军的地盘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阎柔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也不见有什么畏缩的姿态,朗声说道,“而且就算是冲着我们来的,也不用过于担心,毕竟征西部众远途而来,虽然人数众多,但是一来粮草转运毕竟还是有些难度,二来号令传达各个统属之间也难以通达,不可能久战的如果我们往北收拢部众,不出两三个月,征西军队必然就会退去,所以我们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了,何必怕征西什么呢不过在下所想的,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征西的这一次行动,做一些什么我们之前做不到的事情呢?”
“嗯”步度根点了点头,显然觉得心中有些谱了,斜了一眼看了看扶罗韩,巴咂了一下嘴,说道:“嗯,继续,继续说说看”
“大王!我们现在觉得征西将军的兵力太强,其实说起来”阎柔环视了一周,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其实并不是征西太强,而是我们太弱了”
“混账!”
“大胆!”
“兔崽子活腻了不成!”
一时之间,阎柔的话就像是在水潭当中扔进去一块硕大无比的石头,顿时腾起来滔天的巨浪。
阎柔巍然不惧,就像是铺天盖地的水花之下,岸边的礁石依旧挺立不动一样。
“阎左裨将,说话还是要注意些”坐在左侧的部落头人没鹿回统在纷乱的怒喝当中虽然不是很大声,但是相当的沉稳的接了一句,“话还是讲清楚比较好,这样讲一半,你是存心试探我们的胆量不成”
步度根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下,伸手示意了一下,让众人安静下来,盯着阎柔说道:“把话说完!”
阎柔抚胸为礼,说道:“小人并非冒犯大王及各位贵人,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们现在不仅仅有我们的这些人马,还有轲比能手下的部众在一起,都听从大王的号令,相互合作,亲如兄弟,还用担心什么征西将军的部众么?肯定不用!若是真的我们所有室韦人都汇集在大王的旗下,那就是该别人要担心了,要忧虑了!”
步度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吐了出来。
“若是我们都能汇集在大王旗下,不用说这里的草场,就算是要全天下的草场,还不是我们的?”阎柔朗声说道,“所以,现在根本的不是外面的敌人可怕,是我们内部的敌人才更加让人感觉惋惜和愤怒啊!”
大帐之内原本都在叫嚣着的众人,看着阎柔,又看着步度根,眼珠子咕噜咕噜的来回动着,纷纷的闭上了嘴,紧紧的闭着,生怕一不小心露出什么声音出来引起他人的注意。
另外一个鲜卑大王,轲比能!
这是在步度根面前相当禁忌的话题,这个家伙还真敢说!
步度根伸手朝一旁的护卫招了招,指了指一旁的位置,吐了一口气,说道:“给阎左将加个座,让他坐到前面来!”
站在大帐边角的护卫连忙又取了一个胡凳来,给阎柔放到外围的座位中间。
从外面到内围就坐,这已经是步度根给阎柔一个统领头人的待遇了
“阎左将,还有什么想法,都大胆的说出来!”步度根鼓励阎柔道,然后环视一周,“你们也是一样,有什么好的主意,都要说出来,不要怕没有位置,而是要担心坐上了位置没想法!”
“大王恩典,小人没齿难忘!”阎柔先是表示了一下对于步度根的感谢,然后继续说道,“轲比能所凭借的,不过是他手下的一帮部落人马而已不过,要直接对付轲比能,看起来似乎有些难,但是如果是从这些科比能的外围部众下手呢,就像是直接要砍一棵大树,还是很费劲,但是要砍几根枝杈,就不是那么难了而且收拢这些部众之后,让这些人知道,我们比轲比能更强大,让他们知道,继续跟着轲比能迟早是死路一条这些部众就会变成我们的人,这样一来,科比能越来越虚弱,我们越来越强大,如此一来”
步度根微微小小,点点头,示意阎柔继续。
“这一次征西人马来这里,是我们的一次危机,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何尝不是一个机会?”阎柔说道,“若是我们能和征西将军联系上,就可以利用征西将军来给轲比能施压,甚至可以要求轲比能割让一些部落给我们,就算是轲比能不肯,退出代郡一带,我们也可以趁机夺取他们的牧场,扩大我们的实力”
扶罗韩嗤笑道:“我当时有什么好主意,结果是这个!哈哈哈,轲比能难倒就那么傻,就那么容易就被吓到了?他难道会不懂得这个,会那么轻易答应我们?”
一旁的众人听闻扶罗韩的话语,也是纷纷笑了起来,一时间王帐之内充满了活跃的氛围,比起之前的沉闷来,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场所。
步度根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皱着眉头不发一言。
方才在众人之中发话的那名头人,没鹿回统在一旁静静的捋着胡须,并没有加入嘲笑阎柔的行列当中,冷不丁的插了一句话,说道:“可是阎左将说的这并不是对付轲比能,而是针对轲比能的手下部众难倒轲比能的手下部众,也是一样的难对付么?”
“嗯?”步度根眼珠转动了一下,猛然间醒悟过来,拍了一下大腿说道,“不错,不错!轲比能难以对付,可是他的手下部众却容易动摇!哈哈哈”
出了大帐之后,扶罗韩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冷冷的瞥了一眼阎柔之后,便仰着头径直走了,也没有招呼阎柔同行的意思,丢下阎柔一个人站在大帐边上。
周边的陆陆续续走出来的统领和头人也没有搭理阎柔,或是带着嘲笑,或是带着讥讽,或是干脆就是冷漠的态度,渐渐各自散去。
没鹿回统缓缓的出了大帐,似乎腿脚不方便一样,走的比较慢。
在经过阎柔身边的时候,没鹿回统直视前方,嘴角却动了动,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好一个借刀杀人之策”
阎柔脸颊旁边的肌肉跳动了一下,强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正待回话,却见没鹿回统已经晃晃悠悠的往前而行,走出几步之后才回头给了一个眼色。
阎柔立刻会意,连忙不紧不慢的跟在没鹿回统身后,走出了鲜卑王帐的护卫守护范围。鲜卑王帐,并非像是汉人一样固定在某个城镇当中,而是根据当地气节的变化,在草场当中选择一个最为丰美的区域作为王庭的驻扎之所,每一年,甚至是每一个季节都有可能会变化王帐的具体位置。
因此鲜卑人根本就没有设立什么城墙啊寨墙啊什么的,定夺就是一些围着大小牲口的栅栏而已,散落的帐篷依照地位的高低四散分布,在王帐外围一些的便是各个部落的大小头人的帐篷,根据各自之间的关系以及亲密程度分布在周边,最外边的则是王帐的一些直属部队以及族人的帐篷,还有牲口以及战马的场所
阎柔跟着没鹿回统,渐渐的走向了最外围,这里虽然是王庭直属的族人,但是因为鲜卑人还大部分保留着奴隶社会的一些残余习惯,这些鲜卑人其实说白了,就是属于步度根的奴隶,又因为生产工具的低劣,所以每日的劳作都是非常沉重的,没有人有多余的心思来观察和关注没鹿回统和阎柔两个人究竟想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走出一段路之后,人烟渐渐稀疏,没鹿回统挥手示意了一下,指了指一旁的草甸子,便说道:“阎将军,不知道有没有空暇陪老夫坐坐,聊聊天?”
阎柔眼中闪动了一下,拱手说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个人一问一答之间,便有了些心中映照,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没鹿回统微微笑笑,点点头,抚了抚身上的皮袍,席地而坐,行为举止之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像是这个草甸子之处,并不是鲜卑王庭所在,而是汉家的一个庭院一般。
阎柔也坐下,忍不住问道:“不知贵人,祖上”
“先严讳章,原扶风人氏”没鹿回统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吐了出来,似乎这样才能将藏在心中多年的秘闻,一点点的揭开一样,“某姓氏亦并非为没鹿回氏,而是窦氏”
“窦氏!”阎柔不由得瞪圆了眼珠子,惊讶的说道,“难道是难道令尊竟然是与马南郡同名的窦外黄不成?”
没鹿回统,不,窦统低低叹了一声,点了点头,“某愧对先祖啊”
在大汉,窦氏,可是响当当的一个姓氏。
这个姓氏在鼎盛时期,甚至可以决定皇帝的生死存亡,跺跺脚,整个大汉的天下都要抖上三抖,就连不可一世的匈奴,也是因为窦氏的窦宪才最终分裂衰败,更不用说窦氏家族当中出过多少贵人,嫔妃,还有太后,简直可以说是大汉第一外戚也不为过。
这个优良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了汉灵帝时期。
当年于马融、崔瑗齐名的窦章,被汉顺帝看中,因窦章谦虚下士,甚得名誉,转为大鸿胪,更其女年贤惠有德,又能属文,加之才貌上佳,便选入掖庭为贵人,有宠
在这样的条件之下,窦章是有机会成为新的一代外戚的,只可惜窦章之女毕竟没有窦太后的潜质,或是说窦太后的气运,因此最终梁氏脱颖而出,称制为梁太后。
内宫之中的斗争失利,便连累了在外廷的窦章,旋即不久,窦章就自请免职,不久便郁郁而亡。
不过,窦氏并没有就此认输,旋即有另外一个窦氏,窦武,在延熹八年的时候,其长女窦妙被选进宫中为贵人,同年冬天,桓帝立窦妙为皇后,窦武升任越骑校尉,封槐里侯,食邑五千户。两年之后,汉恒帝驾崩,因汉桓帝无子,经侍御史刘鯈建议,窦武与窦妙策划,立十二岁的解渎亭侯刘宏为帝,即汉灵帝。
至此,窦氏重新又回归了大汉第一外戚的地位上,窦武任大将军,窦妙为太后,权倾天下。窦统也因此被启用,封为了雁门郡太守。
可惜好景不长,或许窦武毕竟不是那块料子,或许是汉灵帝在推波助澜,或许是宦官势力过于强大,反正最终窦氏在和内廷宦官政权的过程当中败亡,窦武被诛杀,窦氏一族因此被牵连,窦统也不得不弃官而逃,于是领家族北逃,和草原部落合并,成为了没鹿回部落大人,遂改姓为没鹿回氏,因“没路回”大汉也。
一晃,已经是三十年过去了。
昔日在暗中主导这一切的汉灵帝也归于黄土,而窦统这个曾经的少年大汉郎,已经成为了垂垂鲜卑老者。
只不过骨子里面那残留的大汉印记,依旧在窦统心中盘旋不去,越是感觉自己时日无多,落叶归根的想法便越是强烈,因此在听到了阎柔的献策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窦统了。
“阎将军”窦统缓缓的说道,“汝用借刀之计,倒是好计算,只不过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老夫”
阎柔想着既然窦统没有当场说破,在现场的时候又好似有意无意的出言相助,心中虽然有些惊,但是没有多少惧,便说道:“敢问窦公欲如何?”
“窦公”窦统不由得喃喃重复念叨了一遍,说道,“某所欲者,也不过是如此两字而已吃了三十余年腥臊,如今身上皆为膻味,怎忍心子孙亦是如此也”
阎柔这才将心放下,沉声说道:“窦公,实不相瞒,此计非某所出,乃征西将军与幽州刺史二人所授也扶风之地如今亦是征西麾下故而若是窦公愿助某一臂之力,某当禀明征西将军与刘使君大事若成,届时窦公自然功勋卓显,当可荣归故土也”
窦统捋了捋胡须,沉吟许久,朝着阎柔伸出一只略显的有些枯瘦的手掌来,阎柔会意,迎着窦统的手掌拍击在一处,两个人握在一起,不由得一起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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