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淮北口音的江湖汉子冷笑:“做梦吧!靖康之耻,将朝廷的骨头抽去了,就剩那只知逃跑的赵官家和只会投降的官军,连半壁河山都守不住,我等草民,能活下去就是万幸。rg”
“官家”等同“圣上”,是臣民对皇帝的称呼,而在前面加上姓氏,则有不敬之嫌。
一老年士子悲呼:“朝廷不争,万民不幸啊……”
一时间,群情汹汹,或大骂官军软弱,或指责朝廷无能,或伤悲故土难复,更有甚者,连皇帝都敢嘲讽。
只因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有“誓不杀士大夫”之遗训,所以文人言政无所顾忌,针贬时事成为一种社会风尚,在其他朝代,却是想都不敢想之事。
如今金人南侵,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愈发直言无忌,这样的情景,几乎每天都在各地的茶馆上演。
一个泼皮听得不耐:“我呸!你等在这瞎操心,怎么不学学那些机灵人?岂不闻,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
听客们不由默然,并非怕了泼皮,而是被中了痛处。
原来这句盛行一时的谚语有两个典故。
前者,是指大宋建国以来,一反汉唐尚武之风,崇文抑武,以至于富而不强,官军懦弱,只好对举义造反者采取怀柔政策——招安,不少为恶一方的草莽流寇都当了官,百姓敢怒不敢言。
后一个典故,的则是今时今事。
“行在”即皇帝的行都,大宋在靖康之难后,叛变的赵从愿即位,割地求和,与金人划河为界,只剩黄河以南的半壁河山,生怕金人再打过来,压根没有还都开封的勇气,居无定所,步步南移,停在哪儿就是“行在”。
去年金军再次南下,打过长江,撵得赵从愿到处跑,那些权贵和有钱人自然也跟着皇帝跑,还有就是有眼光的商人,追着行在卖酒醋,大发国难财。
而那些没权没钱的,只能飘零在各地的茶馆里,唏嘘国事,惶惶不可终日。
在沉默中,忽有一个河南口音的村妇叱道:“想我堂堂大宋,竟无一人是男儿!”
众人闻言,皆面有惭色,更加哑口无言。
“得好!我堂堂大宋,岂无一人是男儿?”当了一会听众的话人,来了精神,一拍惊木,“今个,就一回‘铁骑儿’!”
听客们为之一振,纷纷叫好。
原来这“铁骑儿”跟“讲三分”不同,后者是讲古,前者是论今,多为一些民间起义和反辽抗金的战斗故事,因有煽动民心的嫌疑,被官府所禁,百姓却爱听。
如今衙门自顾不暇,差人自身难保,自然没人理会。
大约受了村妇的刺激,话人一反此前的云淡风轻,语调高亢:“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略万余言讲论古今!却三年前,也就是靖康二年、建炎元年,我汉人蒙受千古未有之耻,两位圣上被鞑子所掳,半壁河山被割,这道长长的口子,至今仍在我宋人的身上和心头淌血!我两河百姓怎能做亡国奴?一时间,河朔大地义帜遍地,烽火连天。其中最出名的一条好汉,名叫石赪,乃文水人氏,天生神力,能挽弓二百斤,占山据险,和金贼粘罕相持八月,射杀鞑子千人!后来不幸为敌所俘,粘罕亲自劝降,以五马分尸之刑威胁。好个石赪,厉声叱骂:‘爷是汉人,宁死不降!’于是遭了毒手,相传其尸化为五虎,啸聚山林,专噬金人。正是:贯精忠于天地、塞英气于乾坤!”
了一回引子,话人停一下,喘口气,众听客已听得热血沸腾,握拳撸袖,纷纷叫嚷:“爷是汉人,宁死不降!”
这时,门外走进两位少年,一点的身材魁梧、五官英挺;大一点的风度翩翩,眉清目秀。
两人找个角落坐下,已有茶童上前招呼。
话人一清嗓子,继续道:“要我大宋当世第一条好汉,非宗泽宗爷莫属!当年圣上为康王时,宗爷率军护驾,从相州到大名府,前驱猛进,力破鞑子三十余寨。再进军开德,一路履冰渡河,连战一十三捷。不料数路援军按兵不动,宗爷被鞑子包围,孤军奋战,军士以一当百,斩敌首数千级,自此,宗爷爷之名令鞑子闻风丧胆。圣上即位后,误信大奸臣黄潛善、汪伯彦、张邦昌之流,偏安一隅,不思北进。宗爷转任东京留守,在开封府周围,修了二十四座堡垒,叫做‘连珠寨’,再加上河东、河北各地义军呼应,抗金大业,初现转机。宗爷连上三十道奏章,请圣上还都开封,收复河山,奈何奏章都被黄、汪二奸搁置,蒙蔽圣听。奸臣当道,老将徒劳,可怜宗爷忧愤成疾,病入膏肓,于病榻之上,寄语帐前诸将:‘我因二帝蒙尘,积愤至此,汝等若能歼敌,我死亦无恨了。’众将跪下,痛哭流涕,齐声道:‘敢不尽力!’宗爷随即三呼‘过河’而逝,临死之前,竟无一言一语谈及家事。时乃建炎二年七月初一,开封军民哭震天地。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众听客听到这里,无不唏嘘扼腕叹宗爷,咬牙切齿骂奸贼,更以缩头乌龟暗指赵官家。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若无昏君当政,哪来的奸臣当道?
蓦地身后一声“喀嚓”剧响,众人一惊回头,只见角落的一张方桌裂为两半,却是那两位少年中的年少者,看他面相不过十二、三岁,竟有如此惊人力气,一掌击碎方桌!
少年不顾众人看他,一口地道的河南口音,愤然道:“恨不能手刃奸臣!”
边上的大少年忙踢了他一脚,向众人赔笑:“实在对不住,俺侄儿年少无礼,惊扰了各位。”
他同时掏出一块碎银,递与茶童,算是赔偿,听他口音清脆,不过十六、七岁,却是叔叔。
那侄儿方觉不好意思,起身要走,那叔叔竟听出瘾来,执意留下,茶童早为他们换了一张桌,重新摆具沏茶。
话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饮茶继续:“山河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宗爷虽壮志未酬,却做了一个天大的好事,为我大宋得了第二条好汉,就是驻扎在我县的岳公。岂不闻我县百姓之言:‘父母生我也易、岳公保我也难。’”
此言一出,满座点头称是:“岳公驻扎我县,乃宜兴之福啊。”
老年士子手抚长须:“不错,鄙人投奔贵县就是冲岳公之名。”
听客们刚刚黯然愤懑的心情找到了宣泄口,七嘴八舌,述岳公的好处。
此时江南各地,金军为了追拿赵从愿儿,搜山检海,杀人如麻,所过之处,悉为灰烬。
至于大宋败兵,溃不成军,军纪涣散,再加上粮饷缺乏,烧杀抢掠,亦不输于金军。
更有大量被朝廷称为游寇的北方抗金义军,南下后亦不得不靠劫掠为生。
如此一来,兵祸刚去、匪祸又至,一波连着一波,犹甚于洪水猛兽,乱世之中,最遭殃的乃是百姓。
连作为朝廷耳目的大宋监察机构——御史台,都不得不承认:“官兵所过,有甚于贼。自江西至湖南,无问郡县与村落,所至残破,十室九空,盖因金人未到,溃散之兵先之,金人既去,而逐袭之师继至,官兵盗贼,劫掠一同,城市乡村,搜索殆遍,如篦梳头,百姓嗷嗷之声,不绝于耳……”
惟独岳公所部,军纪严明,入驻宜兴之后,宁可自己忍受饥困,也不骚扰地方,更是负起了保境护民的责任,百姓感恩不尽,流民纷纷投奔这片乱世中的净土避难。
于是乡绅领头,集资为岳公建造生祠,在以祠庙供奉先贤祖宗神佛的时代,为活人营建生祠实为罕见。
满座的称赞中,谁都没有留意两少年的一番低语,侄儿道:“原来爹爹如此受百姓爱戴。”
叔叔道:“五哥以严制军,对百姓秋毫无犯,合当如此。”
早有听客忍不住问:“先生,我等素闻岳公大名,但不知岳公与宗爷有何关联?”
两少年彼此对笑,他们如何不晓得?
茶童持木盘先收了一圈铜钱,足有上百文,话人便继续:“岳公姓岳名飞,表字鹏举,乃相州汤阴县人。相传岳公生时,曾有大鸟飞鸣屋上,因此为名。其家世代业农,父名岳和,母姚氏。出生那年,黄河决口,洪水暴至,岳公被岳母抱坐大缸中,随水漂流,得以逃生。成人后,竟生就一身神力,能挽强弓三百斤,开弩八石。岳公先拜乡人周同为师学射,一手连珠箭,从无虚发。他又跟名手陈广习枪,悉得真传,打遍汤阴县无敌手。靖康元年,宗爷由相州进军大名府时,岳公已在其麾下建功,建炎元年再从宗爷,以勇敢善战出名,极受宗爷器重,曾以古阵图相与:‘尔智勇双,虽古代名将亦也不为过,然好野战,不徇古法,为偏将尚可,他日为大将,非万之策。’岳公相对:‘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拘泥于古法,随机应变,存乎一心。’宗爷闻之赞叹不已:‘乃天下奇才也!’……”
侄儿悄悄发问:“奶奶抱爹爹坐缸得生,俺竟不知。”
叔叔微微含笑:“大约是先生杜撰,其余大都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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