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虽然强硬,却绝不刚愎。
面对危局,他能够勇往直前“杀兄弑弟”,而后登基大宝,亦能够广纳谏言,励精图治。
这是个少有的明白人。
然而再明白的人,也会有自己的脾气和逆鳞,刚刚房俊那一番话,虽然明着是表达了吴王理解他这个父皇为难的意思,但是暗地里,未尝就没有“有些事情即便你是皇帝你也说了不算”的意味夹杂其中。
这让李二陛下甚为不爽……
老子天下至尊,富有四海,这锦绣江山百年之后自然是要传承给自己的儿子,至于哪个儿子多一点、哪个儿子少一点,全在于他圣心唯运、乾纲独断,岂能被别人绑架意志,不得不违心做出决定?
此刻,他已然倾向于敕封吴王为新罗之主。
况且,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量。
太子仁厚,人所共知,将来登基大宝,定然对友善兄弟、亲近姊妹,李氏皇族有这样一位仁爱之帝王,自然可以使得社稷稳固。然而,太子仁厚,谁知太子之继任者如何?
隋文帝一统山河励精图治,到了隋炀帝,倒行逆施恣意妄为,如画江山被他折腾得千疮百孔乌烟瘴气,天下烽烟处处民不聊生,最终断送了大隋国祚,步入大秦二世而亡之后尘。
纵然再是英明神武之帝王,亦不能避免子孙不肖这等无法掌控之事物……
假使将来,中枢强悍,纵然新罗一地富裕昌盛,又岂能染指国祚?而若中枢倾颓、政局飘摇,吴王据新罗一隅而反噬中枢,可见中枢已然糜烂至何等地步,即使没有新罗藩国反戈一击,亦必然天下有鹿英雄共逐之,最终李唐国祚断绝,子孙飘零。
无论太子亦或是吴王,皆乃他的骨血,肉烂了还是在锅里,总比别人叼走强的多……
如此,亦能鞭策太子,不得怠政,要励精图治、砥砺前行,否则便有弱干强枝之祸,令其时刻警醒。
唯一的顾虑,便是太子的反应……
想了想,李二陛下道:“汝出征还朝,还未来得及前往东宫觐见吧?”
房俊忙道:“的确如此,微臣准备了一些礼物,意欲送给太子殿下,作为殿下新添麟儿之贺仪。”
春日里,李承乾添了一位第三子,取名李厥。房俊当时是送过贺仪的,只是此次前往倭国、新罗,这一圈下来倒也收获了不少奇珍异宝,就想着给李承乾送去一些。
再好的关系,也得注意日常维护,时不时的送点礼,总归是好的……
不过明目张胆的给太子送礼,被御史言官们得知,难免给他扣一个“谄媚”的大帽子,房俊固然不怕,到底恶心,便随便寻了一个“贺仪”的借口,就算谁都心知肚明,却也不话可说。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道:“行啦,朕心中自有计较,汝且退下,去往东宫吧。汝跟太子交厚,时常要谏言其勤政爱民,身为储君,当胸襟广博,不可玩忽懈怠,更不可斤斤计较。”
房俊何等人?
说是“掀须尾巴动”亦不为过,脑子转了一圈儿,便明白道李二陛下言语之中的意味……
当即心领神会,施礼道:“微臣晓得,陛下放心,微臣定然多多谏言太子殿下,当效仿孝惠,内修亲亲。”
“孝惠”,即为汉惠帝。
作为刘邦与吕后之子,惠帝刘盈却没有丝毫暴戾之气,性情绵软宽仁。
“内修亲亲”,乃是东汉大儒班固对刘盈的评价。
刘盈生性仁慈软弱,汉高祖认为他不像自己,常想废掉刘盈,改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太子,因为刘如意像他。戚夫人受到宠爱,常随汉高祖到关东,日夜啼哭,想立刘如意代刘盈为太子。吕雉年纪大,常在家留守,很少见到汉高祖,和汉高祖日益疏远。刘如意受封赵王后,有几次差点取代刘盈的地位,幸好大臣们力争,再加上张良“商山四皓”之计策,刘盈才得以保住太子之位。
汉高祖去世。同年五月十七日,太子刘盈即位,是为汉惠帝。汉惠帝即位后,尊奉其母皇后吕雉为皇太后,并由吕雉临朝摄政,朝臣皆称吕后。
吕后怨恨戚夫人、刘如意母子二人,便下令把戚夫人关在宫中永巷里,剃去头发,带上刑具,穿上土红色的囚服,做舂米的苦活,还派使者召刘如意进京。刘盈得知此事之时,刘如意已经启程,还未到京城。刘盈仁慈,知道吕后要对刘如意动怒,便亲自到霸上迎接刘如意,与刘如意一起入宫,自己带着他一同吃饭睡觉。吕后想杀掉刘如意,但却找不到机会下手。
只要又一次刘盈凌晨便外出射猎,刘如意因为年纪小,不能早起同去。
吕后得知刘如意独自在寝宫,于是派人拿着毒酒让刘如意喝。黎明时分,刘盈回宫,却发现刘如意已死……
房俊口中所谓的“效仿孝惠,内修亲亲”,便是指谏言太子李承乾,如同汉惠帝那般友爱兄弟,心怀仁慈。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心中赞赏房俊闻弦歌而知雅意,果然是个剔透的人才,不枉他一贯的维护……
脸上笑容盛了几分,挥挥手,道:“那便速速出宫去吧,难道还要朕管你午膳不成?”
房俊忙道:“微臣不敢,微臣告退。”
“嗯。”
房俊听得皇帝应了一声,有些心虚的偷偷瞅瞅皇帝的脸色,见到的确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这就过关了?
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他又不是天生受虐狂,此时见到皇帝不追究自己前往淑景殿之事,哪里还敢提起?
赶紧躬身后退三步,之后才转身走出殿门。
一出殿门,便见到王德守在门外,随时候命。
房俊一拱手:“来日有闲暇,再与王总管把酒言欢,今日暂且告辞。”
言罢,便脚步飞快,朝着承天门快步跑去……
王德一头雾水,瞅瞅房俊飞快消失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皇帝刚才还怒气冲冲来着,依着他对皇帝的了解,此番对于这小子前往淑景殿的事情显然甚为恼怒,定然会责罚一番,却不成想召见了约莫一个时辰,最后就这般轻飘飘的放走了,屁事儿没有。
不应该啊……
正自狐疑之时,忽闻殿内皇帝一声喝叱,王德赶紧快步入殿,见到皇帝正在书案之后负手而立,厉声道:“那棒槌呢?给朕叫进来,朕一时忘了正事,差点被他糊弄过去,必须好好惩罚一番,方消得心头这口恶气!”
王德一愣,讷讷道:“房驸马……已经走了,到底是年轻人,腿脚轻快,跑得飞也似的,这会儿怕是都到了承天门了……要不,老奴派人,给他追回来?”
李二陛下也愣了一下,旋即怒道:“这混账!罢了罢了,那厮知道做错事,此刻怕是早就跑远了,追上了不免闹得沸沸扬扬,愈发不好收场……不过跑的了和尚,还跑的了庙?哼哼,混账东西,老子饶不了你!”
王德缩缩脖子,不敢吭声。
心中却对房俊佩服不已,历数朝武,哪一个能够在惹恼了皇帝之后,依旧全须全尾的出宫去?
这位整日里招惹皇帝,三天两头的挨罚,与此同时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圣眷优隆、简在帝心,实在是一个异数。
这哪里是一个女婿的待遇?
若非王德服侍皇帝多年,甚至都会怀疑这是不是皇帝遗失在外的亲生骨肉……
李二陛下生了一会儿气,喝了一盏茶,这才说道:“派人去房府门前盯着,等待房俊自东宫返回,无论任何时辰,立即将其带来宫中,朕有话要问。”
“喏!”
王德赶紧应下。
心里自是默默提房俊捏了把汗,他认为皇帝这是气恼了,不将其狠狠责罚一番,不肯善罢甘休。
不过也怪不得皇帝生气,你说你一个外臣,非得跑去长乐公主的寝宫登堂入室做什么呢?
哪怕你有什么心思,也得偷偷摸摸啊,搞得人尽皆知,不是自讨苦吃?
诶?
想到此处,王德忽然心中一动。
那房俊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傻子,却又为何做出这等蠢事呢?
难不成,他就是想要将前往淑景殿的事情闹开,让谁都知道他进入长乐公主的寝宫如履平地,二者之间的关系匪浅?
嘶……
王德眼珠子一瞪,心里一跳。
若果当真如此……那这小子不仅胆子大,还阴险得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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