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一言不发,脚下不停,冲着这座帐篷门口肃立的禁卫微微颔首,靠近门口的一个禁卫便侧身将帐门的门帘撩开。
李绩当先而入。
房俊走到门口,环视左右,见到这些人皆乃昔日戍卫太极宫的皇帝贴身禁卫,都是勋戚子弟,其中不少人甚至相互认识,甚至还能说上几句话,然则此刻这些禁卫却目不斜视,将房俊视若无物。
这些都是真正的皇帝心腹,随时随地都可以为了皇帝献出生命,但凡李二陛下出宫便寸步不离,即便李二陛下御驾亲征也带在身边。此刻这些人戍卫于此,似乎已经说明了这座帐篷的重要……
房俊深吸口气,抬脚走进帐篷。
门帘在他身后放下,使得帐篷内的光线瞬间暗了下去,但是这足以让房俊看轻帐篷内的摆设。
冷冷清清的帐篷内,唯有一口巨大的棺椁摆在当中,新鲜的木料散发着独有的香气,并未油漆雕画的棺椁上可以见到清晰的木头纹理,在空空荡荡的帐篷里,予人一种泰山压顶一般的沉重。
尽管李绩早已向东宫太子禀报陛下驾崩之消息,但此时此刻,仍旧感到心头好似被压了一块局势一般,憋得他透不过气,心脏一阵一阵抽搐。
或许,李二陛下算不上最好的皇帝,他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甚至还有一些任性,优点与缺点一样鲜明。但是来到大唐这些年,李二陛下对待他却从来都是宠信非常,甚至可以用放纵来形容,固然时不时打骂一番,但从不曾真正厌恶于他,最终总是会纵容他离经叛道的行事方式。
胸怀广博、虚心纳谏,这是多少明君圣主都不曾真正拥有的高尚品质。
然而如今,那位手执日月、开辟皇朝,注定要在历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受到无数后世子孙敬仰的一代英主,离开了他恢弘庄严的宫阙,只能跻身于这一副棺椁之中。
即便当初在太子那里听到准确的消息,他却一直有着一种怀疑或者说是奢望以为这只是李二陛下自编自导的一幕戏剧,以此来达成他心心念念都想要完成的丰功伟业。
毕竟曾经的历史当中,这位皇帝虽然在东征高句丽之时可能受伤或者染病,但还是好生生的回到长安城,继续引领这个庞大的帝国一步一步走向兴旺富强,奠定了由古至今首屈一指的辉煌盛世。
但是现在,面对这副巨大的棺椁,所有的怀疑与奢望尽皆破碎……
看着房俊先是愣愣的发呆,继而脸上浮现痛苦哀怮之色,直至缓缓跪在棺椁之前,眼泪一串一串无声洒落,李绩并未劝解,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心里有什么话,跟陛下说说无妨。”
而后,就那么负手转身,走出帐篷之外。
门帘掀开的刹那,寒风涌入,吹起棺椁一侧陶盆之中黄纸燃后的灰烬,零星灰屑盘旋而起,在半空之中飞舞飘荡,宛如秋叶……
生死成败,浮尘一梦
李绩并未返回中军大帐,而是就站在两座帐篷中间的“夹道”处负手而立,任凭寒风穿堂过隙,撩起衣袂猎猎作响,却浑然不觉寒冷。
因为他的心火热。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眼下之所为,将会为这个帝国带来何等天翻地覆的变化,将会一举肃清两汉以来的朝堂弊端,使得皇权臻达一个无与伦比的高度集中,真正的令出中枢、天下景从,而不是政令不出京畿,天下名义上归属于朝廷,实则尽在世家门阀掌控之中。
他不仅军事才能冠绝当世罕有人及,政治天赋也已经点满,深切明白世家门阀之存在看似巩固了天下根基,实则门阀之利益必然凌驾于帝国利益之上,只要门阀存在一日,帝国便永远存在分崩离析之风险。
门阀之祸,深入根基,不可调和。
……
身后脚步响动,李绩转过身,见到面色隐隐激动的房俊,无声的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房俊的肩膀,温声道:“此间之事,非你所能左右,还是速速回去长安为好,当前局势变幻莫测,莫要因为一时之疏忽大意,导致抱憾终生。”
房俊深深体会着这句话当中的意味,缓缓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先行告辞。哦,李思文这厮如今身为东宫六率之副将,独领一军,作战勇猛战功赫赫,太子殿下甚为青睐。”
自叛军起兵之日,东宫六率便一直面对十倍于己之敌军艰苦奋战,减员严重却死战不退,斗志始终旺盛,堪称太子的左膀右臂,立下汗马功劳。与此同时,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秦怀道等人自然被太子视为肱骨,可以想见,只要东宫能够渡过此番危难,以太子之性格,这些人都将被逐一叙功,不仅升官进爵不在话下,一生一世都将屹立于权力中枢。
前程似锦。
李绩笑了笑,淡然道:“遭逢乱世,大丈夫自当功名马上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什么样的造化不仅要自己双手去争取,更要听天由命,毕竟战阵之上刀枪无眼,纵然身为一军之统帅,也有可能被一支冷箭取走性命……回去告诉他,父祖的爵位功勋不足为恃,唯有自己一刀一枪拼回来的功勋,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
这番话看似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许,却依旧没有透露半分李绩本人的倾向……
房俊抱拳施礼:“如此,在下这便告辞。”
“嗯。”
李绩颔首,依旧背负双手,身形如标枪一般停止,浑身上下洋溢着军人气息,叮嘱道:“此番你在雁翎关伏杀长孙安业,消息必然已经传回长安,长孙无忌岂肯善罢甘休?他必然算准你回程之路线予以伏杀,为长孙安业报仇,所以你定要多加小心,切勿轻忽大意,免得丢了性命。”
由洛阳前往长安,关陇军队早已控制了潼关,所以长孙安业可由“南北崤道”从容行走,但房俊却只能由商於古道原路返回。如此,长孙无忌自可从容布置兵卒于房俊必经之路设下埋伏,予以截杀。
房俊深以为然,只看长孙无忌宁肯违抗朝廷律令,亦要将长孙安业自岭南流放途中召回,便知对其有多么器重。虽然一直使其幽居府邸,不见受用,但此时派遣长孙安业前来说服李绩,岂不正说明其在长孙无忌心中之地位?
这样一个好帮手又是亲弟弟惨死于房俊刀下,长孙无忌不发疯才怪,派兵半途截杀自己,实在是理所应当……
然而联结关中、洛阳的道路就那么两条,走“南北崤道”就要一路穿越函谷关、潼关,等如一头扎进叛军大营之内,周边几十倍于己的叛军围剿截杀,必死无疑。
相比之下,商於古道地势更为险要,也更为狭窄,纵有庞大兵力也难以铺陈,顶了天也只能派遣一支精锐军队,半途设伏予以截杀。
关陇有什么精锐军队?若是十几二十年前,历经战阵南征北讨的关陇兵卒血染征袍,个顶个都是久历战阵的悍卒,想要从中挑选一支以一当十的精锐简直不要太容易。然而时过境迁,二十年养尊处优的奢靡生活早已磨灭了关陇兵卒身上的悍勇之气,如今的关中子弟除去十六卫当中的府兵之外,余者非但难言精锐,甚至不堪一击。
否则也不会造成眼下叛军以数倍甚至十数倍之兵力优势,亦无法撼动东宫六率之尴尬局面……
房俊有自信,能够率领麾下亲兵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路杀回长安。
他冲着李绩再次施礼,道:“英国公保重。”
转身大踏步离去,来到营地之外与自己的亲兵汇合,一路打马疾驰,按照原路沿着洛水溯流而上,直奔商於古道。
李绩站在原地目送房俊远去,目光深邃,不知想着什么。待到身后响动,他回身看去,却是诸遂良自那座小帐篷中探出头来,四目相对,对他微微颔首,似乎喊他过去。
李绩走到帐门外,深吸口气,整理一下衣冠,面容凝肃,这才迈步而入。
寒风吹动旌旗,烈烈招展,可见到中军大帐以及这座停放棺椁的帐篷旁边,还紧挨着一座小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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