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隆隆的震天雷轰鸣清晰传来,玄武门上下剑拔弩张、严阵以待,有风吹过,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夜幕之中升腾起一阵水雾。
凄风冷雨,战况激烈。
房俊顶盔贯甲策骑伫立在玄武门下风雨之中,任凭冰凉的雨水打湿战袍,依旧稳稳端坐巍然不动。在他身后,数千亲兵、精锐阵列严整、杀气腾腾,雨水打遍全身仍不为所动,眼神锐利、握紧刀枪。
玄武门一侧的角门从内打开,几骑疾驰而来,到得房俊身前站定,为首一人顶盔贯甲、兜鍪下双眉花白、方脸长须,坐在马背上依旧身形魁梧,正是虢国公张士贵。
身后跟随的几名兵卒撑起一柄宽大的黑色华盖,将漫天风雨遮挡。
“华盖”不仅仅帝王御用之物,大将军亦可,“将兵为上将军,建华盖,立斗献”,“出从华盖,入侍辇毂”,只不过皇帝御用乃是明黄色,将军勋贵所用只能装饰杂色
房俊于马背上抱拳,笑道:“风雨如磐,虢国公这是坐不住了,唯恐在下兴兵侵犯玄武门,所以这才前来试图规劝在下回心转意,悬崖勒马?”
玄武门乃太极宫门户,眼下局势此等危厄,身负守备玄武门之责的张士贵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即便似房俊这等太子心腹,也不敢轻易任其入宫,否则此时便应该是张士贵邀请房俊入玄武门登上城楼品茗听雨,而不是自己出门与房俊一起站在风雨之下
张士贵面容冷峻,哼了一声:“这种事是能拿来说笑的?不成体统。”
他辈份高、资历深,对房俊又多有照拂,否则若是换了其他开国勋贵,还真没有几人能够以这般语气同房俊说话。
说到底,今时今日的房俊,早已让这些从龙勋臣以平辈相待,不敢有丝毫轻慢懈怠。
未等房俊回话,张士贵抬眼看了看漫天风雨,沉声道:“如此做法,值得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房俊明白其中之意。
略微沉默一下,房俊轻叹一声,道:“鱼与熊掌,岂能兼得?如此旷世良机正好可以消灭帝国顽疾沉疴,剔除依附于帝国肌体上的毒瘤,为此担上一些风险是值得的。”
身入大唐,这些年与整个帝国休戚与共,令他有一种沉重的使命感,愿意拼尽自己的努力,使得大唐摆脱最深层的隐患。如此,固然不会使得大唐千秋万世、永不沉沦,但最起码不至于重蹈覆辙,走上历史那一条老路。
唐末乱世,五代十国,将近百年的纷纭战乱几乎耗尽了这个民族的最后一丝勇武之气。后继之宋虽然终结乱世、天下一统,但除去其“崇文抑武”的国策之外,五代乱世的遗毒却是最为深层的影响。
天下人对于武人掌权的后果实在是胆战心惊、深恶痛绝,绝不愿那一幕重演
终究却是矫枉过正了,武人掌权的确会带来天下动荡、杀戮纷纭,但若是一味的崇文抑武,却等于敲断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脊梁,当武人不能获取相应之地位、权力,后果自然便是战力倾颓、军心浮荡,即便再多的军队也难以树立起“攻必克、战必胜”的绝对信念。
而后,天下板荡、帝国崩颓,靖康之耻、神州陆沉直至洪武皇帝于草芥之中奋杀而起,驱除鞑虏复我中华,神州大地已经在蛮族铁骑之下苟延残喘了百余年,天下腥膻、民如豚犬,文化几近断绝。
然而即便是号称“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其崇文抑武之决绝,比之两宋亦是不遑多让。
唐亡之遗毒,为害甚远
大唐不是不可以亡,封建集权统治之下,没有任何一个王朝会摆脱兴旺死绝之命运。帝国崛起、经济发展、文化鼎盛、土地兼并、民不聊生、政权动荡、民怨沸腾、轰然倒塌、另一个王朝于废墟之中拔地而起神州大地、华夏文明便是在这样一个无法摆脱的宿命之中动荡更迭、循环往复。
但大唐不能在强枝弱干、军阀遍地的时候亡国,一旦集权轰然倒塌,各地军阀割据天下,乱世降临,很难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扫荡各路豪雄,将天下重归一统。
张士贵只是一个武将,没有那么深远的战略目光,他想的是比较表层的隐患:“或许你的想法是为国为民、为了李唐江山,但太子未必这么想。”
人都是自私的,没人例外。
对于太子来说,再是宏大之志向、再是辉煌之未来,也不如眼前稳稳当当击溃叛军、顺利登基来的重要。
因为如果不能击溃叛军、登基为帝,所有的一切都会立即烟消云散、轰然崩塌命都没了,你还跟我说什么理想跟未来呢?
房俊看着张士贵,唇角一挑,意味深长道:“虢国公到底站在哪一边?”
张士贵将目光从雨幕之中收回,看了房俊一眼,与其四目相对,缓缓道:“老夫追随陛下半生,在陛下麾下出生入死、建功立业,自然永远站在陛下一边,皇命所在,死不旋踵。”
眼下,李二陛下驾崩的消息仍未发布,尽管所有人都在猜测陛下已经殡天,但一日未能得到朝廷之认可,便一日不能将其宣之于口。所以此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依旧是大唐之主,张士贵这番话语半点瑕疵也无。
然而事实却是,谁都知道陛下已经殡天那么张士贵这番话的真实含义,便颇为耐人寻味。
房俊换了一个角度,重新提问:“虢国公征战半生、经验丰富,认为当下之局势,东宫可有胜算?”
或许是夜幕之中风雨之下,也或许是左近无人不虞话题外泄,张士贵坦然道:“胜败之重点,在于驻守潼关之李勣,东宫说了不算,关陇说了更不算。因为双方如论那一个最终胜出,都要仰望李勣的脸色李勣若想匡扶济世,关陇便是谋逆篡位,李勣若想拨乱反正,东宫便是死有余辜所以,此刻东宫与关陇打生打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脸唏嘘之色,好似认为唯有“和谈”才是消弭兵灾的最好办法,如今放弃和谈生死相搏,何其蠢也
房俊却不会被他的表情所误导,耳畔雨声如骤,大风漫卷雨滴挥舞泼洒,头顶的华盖也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沉声道:“虢国公何必欺我?即便是李勣,也是说了不算的。”
“轰!”
一声春雷在九天之外炸响,余威震震,一道树杈一般的闪电划开夜幕连接天地,一瞬间照亮四野。
张士贵瞪大双眼,难掩震骇之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房俊面带浅笑,似乎一切尽在掌握:“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虢国公要谨记自己的职责与本分,你效忠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李唐江山、是这亿兆黎庶!太子之所在,乃是江山稳固之根基,若东宫覆亡、太子身陨,意味着大唐之正统传承不在,其后患之严重极甚,有唐一朝,帝位传承将会伴随着腥风血雨,直至每一次的帝位更迭耗尽了这个帝国的最后一分元气,于残垣断瓦之中轰然倒塌,天下黎民陷于水深火热虢国公是要将这天下推入这般生灵涂炭之境地,还是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张士贵面容冷硬,心中却早已洪水滔天!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他还知道些什么?
但是这话问不出口,只要问出来,就意味着自己承认了房俊的所有猜测毕竟,房俊也只能将这些当作猜测。
张士贵目露精光,整个人犹如猎豹一般在马背上气势全开,紧紧盯着房俊,一字字问道:“越国公此番言语,到底想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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