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云橘红将要落下,残留余烟的城头上方,于禁脸上熏黑染有血垢,提着缺口的刀压着墙垛,视野对面的兵锋在金鸣之中正缓缓后撤,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将一具中箭的尸体抱了起来,那是一名替他挡箭的士卒,年龄才二十,成亲三年,还有一个两岁的孩子。
“今日他们攻城没有出全力,晚上小心偷城!”
朝传令兵吩咐了一句,他将那死去的士卒交给麾下亲兵:“好好安葬,家人给一些补偿。”说完,拖着破烂的披风巡视这段交战的城墙,今日攻城的依旧是辽东的兵马,幽州田豫的士兵、郭汜的西凉兵依旧没有动作,只是将这座毋极城围住,大抵还是打算让他投降。
“将军,如今毋极已为孤城,北地骑兵将我们后方完全切断了,下面士兵人心惶惶,这仗没法打了。”
副将朱灵一身血污,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之前他一直单独领军,因为言语上暗地中伤过曹操,所以被其夺了兵权,只得做于禁副将继续留任,北地兵锋南下后,便是随军开拔入驻毋极县。
于禁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外面延绵展开的北地军营,大战之时,他特意让人注意了眼前这位朱灵,以免出现接战投敌的事情,好在连续数日对方都并未做出出格的举动,眼下,他语气稍缓:“主公此时应该已到了冀州,不管公孙止意欲何为,城是我于禁守的,要么战死,要么完好无缺的交回主公手里,投降之事免谈!”
“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中山国如今只剩这毋极没有陷落,我们后方到底是情景,打没打仗,主公来没来,所有人都不知道”朱灵语气也急了。
“那就更不能退!”
陡然暴喝的声音打断了对方话语,夕阳之中,于禁抬起环刀指着城外的原野,眼眶布满血丝,嘶吼:“公孙止野蛮凶性,赫赫之兵又如何,他没有足够多的粮秣支撑,打不了多久!三五年,他北地必跨!守住这里,于禁只能做曹家的鬼,做不了公孙家的将!!!”
“你这是让咱们所有人都跟着你去死”
“朱灵!你要怕,现在就跳下城墙,城门绝对不会给你开!”
俩人争吵之时,一名墙垛后的士兵大喊:“于将军!快看城外,有一人骑马朝这边过来,好像是想要进城。”
于禁一把撇开朱灵,大步走了过去,视野望去,一名骑士全身着铠,拖着长长的红披风,看模样似乎是一名北地将领。他眯起眼睛,伸手一张:“拿弓来!但凡来劝降,一律射死,不得靠近城墙半步!”
说着,接过亲兵递来的弓,抬起手臂朝越来越接近城门的骑士瞄准了过去,就在弓弦紧绷射出的一瞬,那骑士勒马停下,当着城墙上所有人士兵的面取下了铁盔,露出黝黑的脸庞,相貌浓眉长眼,下颔短须,看去颇为英武,他望着城头挽弓的于禁,笑了起来:“于将军不认识我了?当年在军中,昂经常向将军讨教排兵之道。”
“大公子”这第一声却是朱灵先出的。随后,旁边挽弓的手臂也陡然放了下来,哐当一声,弓箭掉在地砖上,于禁瞪大眼睛,整个身子几乎都往外面探,喉结滚动,就是难以出声音来。
片刻之后,他大吼出来:“开城门,放大公子进来!”
毋极城中出现短暂的混乱,士兵一个个探头张望那名骑马缓缓步入城中的身影,交头接耳的声音在城上络绎不绝的传开,甚至传去其他墙段,让许多士兵以及军中将校感到惊愕、呆,一部分曹军老人兴奋的哈哈大笑起来。
于禁快步跑下墙段,朱灵等一批将领也跟在后面,他们心里终究是复杂的,大公子曹昂为人刚烈、宽厚、待人友善,很小的时候就在军中出行,哪怕后来加入曹军的于禁也有过许多次的交集,接触的每一次都非常融洽,若是不出意外,这位大公子将会继承整个曹家,甚至不会有人反对。然则,宛城一役,昂公子身死的消息传来,让于禁也在那段时间感受到一些哀伤。
虽然之后丕公子成为嫡长子,为人也聪慧,但于禁总觉他心胸有些狭隘,不如昂公子待人和睦大气,而最重要的是,丕公子对于军事一道并不擅长,可事实已是如此,不管是他还是其余将领也只能接受了。
然而
于禁跑下石阶,来到城门口,看着沉重的门扇一点点打开单人通行的缝隙,他能感受到自己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裂开的缝隙渐渐扩大,城门前人的声音都降低到极致,单人独马的身影从外面进来,身材壮硕,罩一件红披风,颔下已蓄起了胡须,虽然皮肤黑了不少,但整个人给他一种宝剑在鞘的沉稳。
死去的人回来了。
“大公子……”于禁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于将军,许多年没见了。”
曹昂翻身下马,朝他走了过去。
所有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下面的身影上,夕阳西下,俩人不久后走上城头,聊起了一些过往,也谈到眼下的局势,染红的西云翻卷滚动,这座城中,乃至中原许许多多的生命可在这一刻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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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照拂大地,橘红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睛,夏季干燥的尘土在无数逃难的脚步中弥漫升起,五月的温度渐渐燥热起来。曹妤灰头土脸的在人群中蹒跚南下,饥饿让她身子变得更加消瘦,原本之前的一股英气荡然无存,跟随身边的那匹瘦马在上个月被人一群难民杀死分食,就连手中的那柄长剑都差点被人抢去。
兵灾落在冀州北部所有人头上,城中的人尚还好一些,城外的平民只能聚集起来,结队南下避难,呜咽咽的人海,夹杂在中间的曹妤只能感受到周围全是难民,再远一点都看不到,只有人们茫然无助的表情,和饿的慌眼神,不时在人群中寻找什么,偶尔还能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也只能捂着耳朵不敢去听,也没有多少力气去管。
如今南下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了哪里,有时遇上一座村镇,有富户搭起粥棚接济,曹妤不顾形象的冲上去,用脏兮兮的手捧了一碗,大口大口的吃完,旁边不远还有那富人家中的奴仆卖力的吆喝:“兵灾大难,逃又能逃哪里去,与其饿死在路上,不如卖身主家,也能混口温饱,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等兵灾一过,就放你们回去家乡…….”
曹妤蹲在路边看到一个汉子将妻儿带了过去,推给了那坐在棚中的管事,然后迅的去拿摆放一旁的粮饼,因为多拿了两个,被几个长相凶戾的家丁劈头盖脸的打上一顿,他妻儿麻木的看着他,不久,就被人拉上一辆没顶的辕车,与其他女子、壮丁一起拉走,周围还有多数人独自,或带着家眷将加入这一幕里,战乱的年代,并不算稀罕。
天要快黑尽的时候,延延绵绵的队伍还在前行,一些走累了三五成群在路边,或霸占附近树林休息,提防野兽和后方溃败下来的逃兵。曹妤不敢歇息,就在不久前,她知道前面快要到阜城,慌慌张张的就要进去,然而被守城的士兵挡了下来。
“我是你们丞相的女儿,我叫曹妤!放我进去啊”她挥手去推对方,终究不如男子力气大,被狠狠摔了回去,狼狈的爬起来时,就听那士兵的声音在说:“丞相的女儿不在府中待着,会像你这般模样混在难民里?太守已置下了粥棚,你可以去那边吃上几顿,休息几晚,但城里就别想进去。”
残阳如血。
曹妤重新走回延绵的难民里,哭声、惨叫又回到耳边,将她惊醒过来,不久,摇晃的视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虚弱的趴在路边,几缕苍白在晚风里轻抚,过去时,那位曾给她水喝的老妇人已经一动不动了,那位木讷的儿子少了一条腿,鲜血染红大片土壤,就趟在不远早已没了呼吸。
她跪了下来,将那老妇人翻过来,枕在膝上,干枯的眼皮虚弱的睁开看到曹妤时,已经没牙的嘴皮嚅了嚅,似乎想朝她笑,颤颤巍巍的手在身上移动,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粮,塞到女子手中。
“到了南边……会好起来….的姑娘…别怕…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老妇人拍拍她手背,声音断断续续起来:“.….好几次…都没死…就是大儿子……死了…老伴儿饿死了……就我没死…….现在…我走不动了……你要走好…”
“.…要活着。”
最后一点声音断了,曹妤捂着嘴,嘶哑的哭出来。
嘈杂、混乱的队伍还在继续前行,偶尔有人投来目光,随后又转开变得冷漠。原本安稳平和的冀州转眼就变了,俨然与从前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久,人潮涌动起来,有声音呐喊:“曹丞相的兵马北上了!”
曹妤捏着那半块干粮抬起头来时,更多的讯息从人的口中呐喊传向这边,“北地都督的大军也朝这边压来!”
“乡亲们快跑啊,这里要打仗了!”
“.…往哪里走啊!”
“他们还要不要人活了……”
“忍一忍,打完这场仗,以后冀州就太平了,不会有仗打了。”
…
无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无数人在一刻停下了脚步不知继续南下,还是原路返回,天光暗下来了,只是混乱的队伍中,不见了曹妤的身影,她提着长剑朝可能是战场的方向奔跑过去。
宜人的夕阳也在此刻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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