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李延昭,呈张使君钧鉴:虏贼冒进,犯我州境,已历月余。我州儿郎,前仆后继,慨然忘死。兵力悬殊,亦有阻敌良谋后援不继,不乏死战血勇。虏贼十万,汹汹而至,金城郡下不得寸进。如今途穷,遣使乞和,更见虏贼色厉内荏。
夫安邦定国,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永嘉之后,九州板荡,衣冠南渡,胡羯丧乱,窃据二京。今兵锋直逼我州,图谋天下之妄念昭然若揭。贼陈兵大河,鏖战月余,寸土未得,失据之下,遣使议和。然名为议和,实则胁迫。必令州中进献金银奇珍,马匹牛羊,以其得胜之名。若此次允其所请,则必损我而肥敌,更长其狂妄之想。长此以往,此消彼长,则我愈弱,贼愈强。万望使君以国家社稷为念,切勿与虎谋皮。
今我州郡县强兵,云集金城一线。虽与贼血战月余,伤亡颇重。然得晋兴阴府君之援,仍有强兵数千,据守要地,虏贼绝难攻克。贼军云集,靡费钱粮巨万。我等只需坚守旬日,则贼军必退!若贼复进,仆当以劫余之躯,与贼血战,至死方休,以忠节!
末将尝于金城大营,与袍泽血战竟夜。天明再望,十去其六。忠义壮烈,亘古未见!若与贼和议,则忠烈之血,为何所流?忠义之躯,为谁所捐?仆在下,伏请使君,勿与贼议!
张茂捧着这封绢帛血书,一时间竟满眼噙泪,不能自已。他抬眼望着下方一干引为肱骨的重臣,言语中颇有些看透世事的苍茫之感:“诸君方才所议,乃是要孤与赵使议和?”
坐在下首几案后的左司马阴元起身,行至堂中,而后伏首拜曰:“使君也知,如今我等已集州之力,虽名为相持,然败相已是凸显。赵军鏖战月余,虽屡屡受挫,然主力未损。若不议和,则他日万一前方有失,我州便已无可御敌之兵。贼军大可长驱直入,直抵姑臧城下!彼时,我等惟束手待毙!天下之大,再无我等容身之处,望使君细思!”
阴元话完,叩首不起。一旁的谋臣们纷纷起身行出道:“是啊,张使君。阴司马所言极是,我等皆赞同此议!”
“我等附议!”
“附议!”
张茂看着底下跪成一片的肱骨谋臣们,心底却涌出一阵深深的悲哀。他又拿起手中的血书,反复看了几遍,不再理阶下那群谋臣的吵嚷之声。见张茂不再发话,那些属臣们的气焰也渐渐委顿了起来,皆是跪伏于地,惊疑不定地看着上方几案后的张使君。
“混账!”张使君一遍遍地看着手中的血书,终于是忍不住心中的火气,罕见地发了怒,他手中攥着血书,指着阶下跪伏的一帮属臣,面色都因气愤而涨得通红。
阴元与张茂相处数年,从未见他有过如今日失态之相,于是抬起头,惊疑不定道:“张使君?”
张茂抖开手中的血书,怒道:“你们这些重臣,在此众口铄金,煌煌之言。孤就那给你们看看,看看那些拿刀在前方拼杀不辍的将士们,是怎么看待此事的!来人!”
听闻张茂呼唤,他身旁立即便有内侍上前,而后接过他手中的绢帛血书,而后拿着来到一干跪伏于地的属臣身前。阴元见内侍拿着血书上前而来,连忙伸出手,接过那绢帛血书,细细阅览起来。
阴元面色平静地看完内侍呈上来的那份血书,而后右手举着那血书,对上首的张茂言道:“张使君!不知此人是何种职位?何以大言煌煌地上表言不能和议?此表之上,通篇都是亡国之言!使君正当壮年,何忍受他人蛊惑,放弃和议,而使州中再遭生灵涂炭?自二位先公赴此履职,披荆斩棘,为使君开创此番基业,使君何忍听信老兵之言,而将整个凉州之地,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阴元激动,乃至提及两位先公之时,眼含热泪。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那封血书,几乎要将它捏碎一般用力。着着,他愤而将那封绢帛血书揉作一团,掷于地下:“如此亡国之言,不纳也罢!使君万勿听信老兵之言,误国误民!”
张茂见状,站起身,直指着阴元,气结道:“你你”他一时无法言语,而阴元身旁的属臣们,已经拾起了那张被揉皱的绢帛,而后互相传阅着看了起来。
众人阅览着这份血书,不时叹道:“此真乃取亡之道,使君万勿自误啊!”人人皆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样。那血书在众人手中反复传递,到最后,又到了左司马阴元的手中。
阴元举着那封血书,面上悲戚之色已是无以复加。他对着仍立在几案之后,一言不发的张茂呼道:“张使君!我自永嘉年追随武公,已历三主十三年余。武公、昭公从不曾戟指臣下。今日我等苦谏使君勿从此灭亡之策,缘何使君便如此苛待?仆事主至今,问心无愧。若使君觉仆昏聩,难堪大任,则仆自愿请辞!”言罢,阴元叩首,已是呜咽起来。
张茂闻言,顿觉头大如斗。赶忙离席上前将阴元扶起:“左司马,何至于此啊。既然尔等皆言和议之事不可废,孤便与赵使继续和议,可好?都起来吧。血书谏言,孤不纳便是”
张茂心情沉重地将李延昭的血书从阴元的手中接过,而后一一扶起跪倒在地的众属官。转过身去,先前强挤出的一丝笑容,也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遣散了众属臣之后,张茂紧紧握着手中的血书,向着书房行去。谁料刚走出正堂的院子,却正遇到自己的宝贝侄子张骏。张骏见到张茂出来,忙向他行礼。张茂心情不佳,连忙摆摆手示意免礼,便要从张骏身旁走过。
张骏眼见自己的叔父今天一派反常之色,忙直起身,对着张茂的背影叫道:“叔父!”
张茂停步,转身面无表情地大量着张骏:“怎么?骏儿有何要事?”
张骏又施一礼,道:“方才听闻左司马与叔父在堂中争吵。侄儿不知何事,便前来相问。”
张茂闻言,眉头又是皱了起来。他犹豫了片刻,见侄子张骏一脸恳切之色,便将右手那封绢帛血书递给了张骏,道:“你且自己看看吧”
张骏接过那绢帛展开,随即看着紫红发黑颜色字迹,已是一脸惊诧。他草草看了一遍,而后抬头问道:“叔父,此表是何人所上?莫非是前线将佐?”
张茂脸上肌肉抽动了一番。而后嘴角上扬,笑道:“此人还曾将你在驿馆中吊了一夜,骏儿你竟不记得了?”
张骏闻言大吃一惊:“竟是此人?”言罢神情颇有些不自然起来。少年心性,喜怒哀乐皆于面上,张茂自然对此洞若观火。
“骏儿觉得,此人如何?”张茂走近张骏,试探性地问了问。张骏皱眉沉思了片刻,而后扬起头,对张茂言道:“此人不乏死战疆场,杀敌保国之决心,诚为可贵。然其所言,却颇为片面。只讲军事,却忽视了如今已是秋收季节,长期征召农人们从军,定会影响到如今的农事。因此,侄儿浅见,左司马他们反对,也皆是老成谋国之言。”
张茂听得张骏的一番分析,连连点头。而后又道:“既是如此,与赵使的和议必当继续。然骏儿以为,对此人,又将如何答复?”
张茂低头看了看手中血书,而后抬头答道:“此人必赏,且必厚赏!我州如今式微,不仅得需士人治理,更需武人开疆守土!此人与虏贼拼杀血战。如今上表虽言之片面,然若是冷落了他,便等同于冷落了甘为守土而血溅疆场的壮士之心!长此以往,不知将来,还有谁肯为护卫疆土去搏杀死战呢?望叔父明鉴!”
张茂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而后轻抚着张骏的后背,悠悠道:“骏儿,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叔父真是不如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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