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百废待兴。虽未遭受战火荼毒,然而却在此次战事中损失了众多丁口的广武郡也是一样。来正值秋收季节。然而姑臧城内的张使君一声令下,郡中十之七八的丁口都被征发前去打仗,妇孺老弱们勉力在田间收割粮食,效率自然是比不上那些壮丁们。就这样忙了一月有余,郡外逆水两岸,依然还是有着大片大片未及收割的农田。妇人们往往将幼童放在背篓中,便不辞辛劳地顶着烈日炎炎,在田地中收割。
许多家庭中的丁壮在这场战事中阵亡。其中又尤以令居为最。永登县去年安置的流民中,也有不少子弟在这场战事中战殁。好在军中官佐们费了一番功夫,还是将这些新近投军的丁壮姓名都统计出来,汇编成册。而后纷纷为这些阵亡军卒制作了灵牌,继而供奉在忠烈祠中。战事结束的这些日子,前往忠烈祠祭拜之人络绎不绝。上至郡府太守,下至贩夫走卒,对这场战事的最终记忆,便定格在了忠烈祠中新增的那数千灵位上。
在辛府君的关照之下,阵亡军卒丁壮的家中,都接到了一笔不菲的抚恤。以及今明两年免税的特权。这些宽仁的举措,使得郡中那些失去了丁口的家庭,连悲伤都似乎被冲淡了一些。毕竟逝者已去,生者却仍要继续生活。然而在郡府城北的军户坊里,以及乡间地头却总会听闻孩童哭闹,不时传来阿父阿父的呼唤声。声声呼唤,情切凄凉,令李延昭听之也觉心酸不已。
他开始渐渐觉得张使君所做出的决策是明智的。如果不当机立断与刘曜媾和。而放任这场战争继续下去的话,还不知有多少家庭,会就此走向深渊。多少来可以从事生产劳动的丁壮,便要无谓地牺牲在大河岸边。如今的凉州,确实不够强大,以至于连拒绝议和的底气都没有。李延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周遭的一切,逐渐开始从军事的角度之外,开始分析战事的得失。
亲眼所见到的一些无奈的现实,警示着李延昭。军事上的胜利,即使是战略层面上的暂时胜利,也并不意味着一切。失去了赖以从事生产的大量丁口,以目前凉州的这种态势,就会转而一蹶不振。令居县此番出丁四五千人,而回来的,也只有将将一半。故而到现在,郡府下属三县之中,令居县收割秋粮的进度,也是三县之中最慢的一个。
之前承担了军械的制造与供给,加之战后拨给各家阵亡丁口军户的抚恤。即使之前资财颇丰的郡府府库,也是为之一空。好在辛府君上表之后,州治姑臧随即便调拨了一批财货下发到郡中。虽然也是不多,甚至还不及郡府制造军械的那些支出,然而总算是聊胜于无。也使得望着府库发愁的辛府君,算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押送财货的州治官员解下了那批财物之后,却也并不着急走。他们拉过查验财货的辛太守,而后交给他一封信。辛太守拆开粗粗一览,却见信正是张使君所写,言及此战广武军中出力与牺牲都是颇大。命广武军代司马李延昭尽快赶往姑臧。辛太守有些惊讶。然而想到李延昭与自己的上表一同呈上的那封血书,便又释然了起来。
伤情未愈,正率部在令居县协助百姓民户收割秋粮的李延昭,接到太守的传令之后,便乘坐太守派来的马车,赶往郡府。他如今伤势仍未愈合,过度用力随时可能引起更大的痛苦。因此不能骑马。太守也知这一点,派来马车的举措,却令李延昭平白感到一阵受宠若惊。
马车的速度,却是比之骑马要慢上许多。李延昭在路上颠簸了将近两日,方才到达姑臧城下。城门守军见马车是一郡太守的规制,倒也不敢阻拦为难。只是城门吏上前例行询问了一番。当李延昭拿出张使君给郡府的去函,那名城门吏霎时惶恐起来,不仅立即放行,还亲自遣部下将李延昭送至刺史府左近的那间客栈。
此次前来,待遇大大不同于上次。这间客栈是刺史府所开,相当于后世的招待所一样。客栈掌柜见到李延昭所出示的公函,立即亲自为他安排了两间客房。一间供他居住,另一间给同来的车夫和两名郡府护卫居住。几人将李延昭搀上客房,而后安顿已毕,两名护卫便立即前往刺史府联络。以求将使君接见李司马之事提上日程。
刺史府的官吏看过公函,登记一番,对两名护卫表示目前张使君不在刺史府中。待张使君返回,他们便会立即通知使君。两位护卫方才返回客栈,向李延昭复命。李延昭倒也表示不急,给两人一吊钱,嘱咐他们去带些吃食回来。一俟两人返回,他便匆匆吃了些餐食,便躺下入睡了。
那日去忠烈祠中寻刘季武,因一路上走得急,而且又被刘季武不慎打了一下,回营后的李延昭发现腹部伤口又迸裂开来,于是又召唤军中医官,前来包扎了一番。此间虽然过去数日,然而那些尚未痊愈的伤口依旧是隐隐作痛。
肩部的伤口最浅,因此也是好得最快。如今已是结了血痂,并且隐隐开始发痒。李延昭知道这道伤口要不了多久就会痊愈。腿部的伤口问题也不大。只是腹部的伤口至今仍是不时迸裂一下,弄得他也是痛苦万分。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次日清晨,李延昭仍是早早醒来。而后自己起身,将腹部的伤药换了新的,又用一段崭新的白布裹好伤口。两名护卫也已醒转,在李延昭的要求下,又去刺史府询问一番。不久后两人归来,同时带回来了刺史府中的一个吏员。吏员到达客栈,便请李延昭前往郡府。李延昭穿戴好来之前辛太守为他匆匆备下的一套武官章服以及梁冠等物。便派头十足地跟随着刺史府的吏员向门外走去。
见李延昭要出门去刺史府,两名护卫也要上前随行,却被李延昭匆匆劝阻。两人便也听从李延昭的指挥,转身返回客栈。刺史府文吏随即便带着李延昭走出客栈,向着刺史府行去。
到得刺史府门前,文吏嘱咐李延昭停下稍候片刻,他便进入府中前去通报,不多一会儿,便返回,而后带着李延昭向府中行去。刺史府中一干内侍看到李延昭在那文吏的接引下行来,便纷纷回避。一时间,偌大的刺史府,竟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两人行至平日张使君批阅公文,接见属臣所用的那间正堂前,却见张茂人早就在堂前相候,李延昭赶忙跪地叩首。张茂笑着上前扶起李延昭,而后二人便并排向堂内行去。引着李延昭前来的那名文吏见状,便即告退。张茂把着李延昭行进厅堂之中,而后在堂中几案之后分别坐定。张茂看着李延昭牵动伤口的龇牙咧嘴模样,忙关切地询问一番。直到李延昭强忍着疼痛坐下,他面上的忧虑关切之色才慢慢趋于平复。
“此次发函令延昭赶来,我也是心有不忍。”张茂首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低声道。
“使君召唤,此乃旁人求之不得的荣耀,我又岂有拒而不来之理?”李延昭微垂着头,恭敬言道:“不知使君有何要务,昭定当尽心竭力,不负使君重托。”
张茂笑着温言道:“倒也并无什么要务。只是延昭忠勇可嘉,因此特召来相见一叙。以我及侄对流血壮士的尊崇之意。”
李延昭闻言,倒也不知张茂言及的是他在大营中奋力死战之事,还是书写血书劝谏之事,因此竟一时语塞。张茂却是毫无觉察李延昭那一刻的不自然,想了想又言道:“延昭之名,与文帝名讳有所冲撞。我上次浏览文书之时,方才想起。不如这样,我便僭一次,替延昭改一名,可好?”
李延昭此时方才惊觉,自己前世之名沿用于此,竟不知不觉间犯了晋文帝司马昭的忌讳。他自己未觉,辛太守不知是疏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竟也未曾提示过自己,更遑论军中一干将吏武夫。一时羞赧汗颜之下,也只得拱手言道:“悉听使君吩咐。”
张茂笑了笑,而后拿起桌上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个炤字:“我思前想后,觉得此字不错。不如延昭便改名为此,意下如何?”
李延昭在心中暗暗思忖一番。炤字同照,也不失为一个好字。于是当下便拱手应承下来:“使君所言甚是。昭今后便更名为炤,延炤拜谢使君赐名!”言罢,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延炤切莫多礼。”张茂笑着起身将他扶起,又道:“延炤还不曾有表字吧?”
李延炤听闻张茂的问题,一时竟觉头大如斗。这时代人普遍都有表字。然而他倏忽来此,也实非所愿。表字这种东西定是没有的。让张使君将名号表字一下包办,使得他内心也隐隐有种别扭的感觉。虽是如此,他还是恭敬下拜道:“表字确不曾有。”
张茂闻言,心下释然,又坐回几案之后,拿起案上毛笔,在桌上奋笔疾书了一阵,而后将手中纸再次递到李延炤面前:“此字如何?”
李延炤抬头,却看到张茂递过来的纸上,写着两个大字:定东!
李延炤接过这份殷切的期盼和沉甸甸的责任,一时间竟跪在原地发起了呆。
张茂给他取字,并未遵循一般意义上的惯例,使字与名或并列,或辅助,或矛盾。张茂只是执笔写出了他对于自己的一番殷切期盼。有鉴于此,李延炤竟觉得手中捧的这张纸,有如千钧之重,一时竟使得他不知如何回应。
“怎么?这个字不好?”张茂起身,略带惋惜地看着李延炤。李延炤方才如梦方醒,连忙叩首道:“属下拜谢使君赐字!”
今日便留在府中用饭吧。想来这算是接风,也算送别宴了。定东万勿推辞。刚才取的表字,张茂叫起来已是蛮顺溜。
“属下谢过使君盛情!”李延炤跪地叩谢,随即又抬头道:“不过还有几名随从仍在客栈之中……属下不能抛下他们,独享佳肴……”
张茂闻言,淡淡一笑道:“便给他们也准备一些餐食送去!定东此番切莫推辞!”
李延炤犹豫了一下,便也只得应承下来。省长级别的干部请他吃饭,两世合计一起,尚属首次,也由不得他不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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