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汪鹤看来,步安是步经平的堂弟,嘉兴知府步鸿轩的侄儿兼养子,旧神余孽必是无稽之谈,连查都不用查。
但这“旧神余孽”几字,在步安听来却没有这么轻松。得了仓颉的传承该是件天大的好事,可眼下实力还没涨上多少,危机却先来了。
不用,下了大牢的秦相公准是那晚躲在巷尾,匆匆一瞥的人影。不除掉这人,步安就睡不踏实,可要除掉这后患,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譬如,汪鹤提到这桩诬告之时,步安就得作出“竟有如此荒唐之人?”的惊讶和不屑,而不是“竟被他撞见了?”的惊愕与慌张。
又譬如,当汪鹤问起该如何处置那人时,就得表现得无所谓,不能露出一丝一毫杀人灭口的念头。
再譬如,汪鹤用商量的语气提醒鬼捕七司不要风头太盛时,步安就得打打马虎眼,不能对他言听计从,更不能表现出被人抓住了命门的怂样。
结果几杯茶喝下来,步安拼尽毕生演技,暗自叫苦不迭;而汪鹤却觉得这位才名与凶名并济的“七司步爷”果真是个油盐不进的难缠人物。
好在汪鹤早已做好了持久应战的准备,今日没谈成就隔日再谈,隔三差五谈上一谈,让姐夫大人知道他没在偷懒就行。
道别了汪鹤,步安也没心思再去别家鬼捕衙门兴师问罪了,直接回了七司,蒙头思考对策。
他对大梁朝的官场一无所知,不知道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已经下了大牢的人犯。
关键这人犯下狱的理由是告他“旧神余孽”,步安还不好找人来商量如何灭口,考虑再三,他觉得眼下最好的应对便是什么都不做,免得乱了阵脚,被人看出心虚来。
想通了这些,步安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刚得到不久的仓颉传承。
有一桩直截了当的好处。在这之前,步安只能感觉到丹田凉意,现在只要闭目内视,就能看见淡蓝色透明的丸状鬼气,以及体内已经贯通的筋脉。
而那颗金色核就位于的鬼气中央,像一枚金色的种子。
既然是仓颉的传承,想必和文字有关,步安立刻想到了六艺中的书艺。
他研磨提笔,仍旧把鬼气凝聚指间,在宣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一个风字。
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明显的灵气波动,甚至连最轻微的风都没有。
把宣纸揉成一团扔在脚下,步安挠了挠头,提笔蘸墨再试。这一回,他不再运行鬼气,而是凭着一念拖动那枚金色核,紧接着便发现总有一团鬼气粘附着它,甚至也被晕染上了一抹金色。
他将金核连同染了金色的鬼气逼到指间,迅速写下一个风字……最后一笔尚未写完,宣纸上竟然凭空浮起一个透明气团!
那气团随着步安的心念漂浮在空中,忽左忽右,到它渐弱消失的时候,步安已经靠在椅背上,嘴巴咧得合都合不拢了。
当代仓颉……神笔马良……旋风侠……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的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
足足有一炷香那么长时间的美妙幻想之后,步安凑到案前,怀着无比激动地心情,写下一个“钱”字……然后等待半晌,眉头微皱,又写了“银子”二字,眉头便皱得更紧了。
不够具体……他摇摇头,写下“十两银子”。心倒不黑,可惜仍旧没用。
最后,他用仅剩的那些鬼气,画了一只七扭八歪的银元宝,对着它看了好半晌,才终于认清了现实。
仓颉变得这么落魄有有原因的……他不是神笔马良!
……
……
隆兴二年六月中旬,来州鬼捕七司花二两银子买平安的客人数量呈现爆发式的增长。
对涨价的恐慌还只是其一,州城里如今只剩下这一个鬼捕衙门了,才是更为具体而切实的原因。
关于另外六司都闭门不出,甚至大多人去楼空的缘由,街面上的流言很多。
有人,州鬼捕原先的六个衙门被七司一两银子捉鬼逼得铤而走险,在六月初十早上倾巢而出,结果设陷伏击不成,反被七司破阵之后赶尽杀绝,东城巡检汪大人为此还专门找过七司步爷的茬,只是苦于没有人证。
也有人,七司并没有杀人,只是堂而皇之地一个个鬼捕衙门挑了过去,每到一处,只几个回合就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六司悉数落败从此无脸留在州,都自谋生路去了。
更离奇的是,三步成诗步执道在望江楼上约六司会谈,当场作诗若干,令公孙庞之流自惭形秽,纷纷投江而亡。
真实原因,自然是主谋公孙庞逃遁,连没有参与伏击的四司秦相公都被毒打下狱,另外几支鬼捕队伍都瞧出了苗头,都仓皇出逃了。
无论如何,鬼捕七司成立不过一个月,就一统州鬼捕行的事实,也在坊间造成了另一种影响。
七司步爷刚刚得到的善人名声,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评替代了。
步安最早感觉到这种变化,是去楼家书馆时,发现楼心昱和楼心旻哥俩见着自己就躲,楼云阚也不像之前那么爽朗。
狠辣无情……杀人不眨眼……从邓闲嘴里听到这些传言时,步安虽然无语,但也暗暗觉得离经叛道的成果很喜人。
既然这些恶评都是他想要的,他也不便去跟楼云阚解释。
作为这一切的亲历者,知道事实真相的鬼捕七司众人仍旧其乐融融,气氛没有外界传言中那么阴森,更没有人摄于七司步爷的淫威。
而因为最危难时步安的那句“让他们住手,我跟你走”,他在七司众人心目中,形象突然变得高大了许多,可即使如此,当大伙儿发现自家管事儿的,近来居然真的端端正正练起字,声称要专心修习书艺时,还是免不了哄堂大笑。
洛轻亭:“乐艺修不成便修射艺,射艺刚有成又要修书艺……步爷,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惠圆和尚:“艺多不压身,书上这么写的”
“你们懂个屁!修习修习,便是要一样样试过来!”邓闲刚正经了一句,又嬉皮笑脸道:“我平时修习咒玄,你们不也以为我在变着法骂人吗?夏虫不可语冰!”
晴山走到步安的书案前看了半晌,摇摇头:“我看步爷往后就算靠威望行走江湖,也比修习书艺有前途。”
步安一边练着字,一边轻描淡写地了句:“晚上的玲珑坊的宴席,你们是不想去了吧?”便让大伙儿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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