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地一声闷响,密佑一刀捅进了靠在城墙上的身体,将这个还没有死透的汉军百户捅了个对穿,然后一脚踢下了城头,左右看了一眼,除了远处还有几处在厮杀争夺之处,大部分城墙都在已方的手中,城下的大队敌军正在潮水般地退回去,守军还有余力的都在朝下头施放着箭矢,以求最后给予敌人以杀伤。rg
直到这里他才有空顾及自身,左肩上的甲片已经散落,皮甲上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那是一柄长刀的挥击造成的,要不是自己躲闲得快,没有让这一刀落实,哪怕衣甲再精良,这支胳膊多半也要离身而去了,饶是如此,左臂已经有些疼痛感,特别是在挥刀的时候,难怪总感到不灵便。
他反手一把将摇摇欲坠的肩甲扯下来,随意地扔到地上,将左手的刀子交到右手,递与自己的亲兵,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所剩无几了,自己的那个亲兵头儿,一个高大的江西汉子,倒在了今天的攻城战中,可是以现在的人手,就连将他们的尸体抬下去埋掉都不成,城墙后头还能站着的这些人,除了稍稍整理一下手头的兵刃、收集一些可用的箭矢,只能马上靠在墙垛后头歇上那么一会,再接着等待敌人的下一波攻击。
“打水,找块石头磨一磨,某去南门看一看。”
罢,他就快步走下城楼,骑上自己的马儿,朝着南门的方向而去,后头连个跟随的人都没有。
谭州城,已经坚持了一个半月,城里头,除了他带来的五千江西兵,尹谷带来的一千多衡州兵,城里自愿留下的近三千青壮,就连百姓都没剩下几个,整个城区空荡荡地,时不时跑过一只野猫,宛如一座死地。
然而就是这八千多人,挡了敌了一个半月,从最开始的李庭和张弘范所部的四万余人,到后来阿里海牙亲领的十多万援军,都不曾撼动他们分毫,不过密佑的心里很清楚,他们已经快要力竭了,现在的人手勉强能站满城墙,这个数目每天都在飞快地减少,只要哪一天哪一处被敌人突破,整个城池也就完了。
南门下,街道的两边都摆着死难者的尸体,都是守兵的,致于敌人的,城下密密麻麻地堆着,如果不是天气寒冷,早已经臭不可闻了,而自己也许下一刻就会是这其中的一具?密佑摇摇头,在城楼下甩蹬下马,疾步走上了城头。
“左边那个台子再分出几个人去守着,左右也没有石弹可用了,将那具投石机拆了吧,你同他们去府库里寻一寻还有没有幔布,没有的话白布也成,府库没有就去各处人家找找,没准还有什么能用的,不拘是什么都搬来,咳咳。”
密佑放慢了脚步,他一听就知道,那是尹谷的声音,一口浓重的荆南口音,就是同他讲官话,太快了也会听不懂,这个主动留下来守城的文官,不但帮他分担了半个城池的守卫,还主动担起了所有的后勤事务,让他能轻省不少。
“老尹,你这身子”原以为只是偶感风寒,没想到他一走进楼间,就看到后者脸色腊黄腊黄地,腰间被一圈白布缠了又缠,依然挡不住那鲜红的血渍,密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不碍事,密都统,快,坐。”尹谷朝他露出一个笑脸,却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别扭。
情况比他想像地还要严重,很明显,对方已经站不起来了,否则绝不会坐在那里不动。
“包扎得如何?大夫怎么。“
密佑一把将他扶住,这才注意到脚下那一滩鲜红色的液体,看着让人触目惊心,原就不强壮的身体,轻得就像没有重量,他不是大夫,可是却很清楚,如果没有一个良好的医疗条件,只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挨了鞑子一下,不算深,还挺得住,大夫已经看过了,无妨的。”尹谷摇摇头,并不打算同他就这个话题下去。
“你就是嘴硬。”密佑依言坐下来,没有再多什么,心知从他们关上城门的那一刻,这个结果就是迟早的事,对方的豁达让他钦佩不已,因为这一切来与其无关的。
起来,两人的认识只有这么短短的一个半月,却有了一种交托生死的交谊,男儿之间就是这样子,看对了眼,与身份无关,与官阶品级也无关,能同生共死便明了一切。
面对这个看淡了生死的文人,密佑一时间不知道该什么了。
“可是有事?”最后还是对方先开了口。
“依你的估计,他们可曾出了荆湖?”让尹谷没有想到的是,对方所的并不是关于守城的事。
“差不离,动作快的话,这会子应该在静江府左近了。”尹谷细想了想,肯定地头,然后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密都统,你问这个做什么?”
密佑叹了一口气,转过头,透过楼间,是无数个站在城楼上,手执弓箭刀枪,守卫着城池的背影。
“某想的是,到了今天,咱们都已经尽力了,原想着”他没原怎么样,而是站起身来:“算了,谅你也不会肯,不也罢,你歇着,鞑子快上来,某走了。”
还没等转过身去,手臂被人一把抓住了:“老密,吾知道你的意思,只问一句,你自己呢?”
“某是守臣,职责所在。”
“吾是潭州人,义不容辞。”尹谷扯出一个笑容,歪歪斜斜地,却让他心头一热。
“保重!”
密佑朝他郑重地一抱拳,转身就走出了楼间,就在这时,城外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元人新的攻势又开始了,尹谷眼看他的背影消失,挥手叫过几个手下:“将官抬出去。”
谭州城外,元人的大营布满了整个湘水沿岸,从高处望去,的城池就像是大海中的一个孤岛,随时都有被淹没的危险。
阿里海牙的大帐设于东门外的一处山坡上,他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知道这一波的攻势又是徒劳,宋人的顽强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光是眼下这座谭州城,就连那个仅有数千民夫的沙市城,当初都挡了他好些天,最后一气之下直接一把火将整个城池烧得干干净净,这才吓倒了江陵府的那位高帅,否则个个都如这般坚守难下,有多少人也不够折腾的。
民心啊,只有将民心争取过来,才能最终统治这么广大的一片区域,就像在北地所做的那样子,这其中的关键就是乡绅,他们才是唯一值得争取的,不论是屠城还是宽纵,都是在争取这些人的心。
可问题是,有人才会有心,谭州城下,没有多少人烟,宋人竟然跑得如此干净,而据他的侦骑打探来的消息,整个谭州境内,一直到邻近的衡州,俱是如此,甚至于就连衡州的州城,都大门敞开着,没有一个守兵的影子。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人跑到哪里去了?要知道,那不是几百上千人,而是几十上百万人,阿里海牙根不信,会有人另可舍家弃地,另可饿死,也不当大元的治下之民!
谭州城里除了守军,已经没有多少百姓了,也让这座城的价值变得无足轻重,然而他依然要将其拿下,不但要拿下,还要用这座城池来警示世人,与元人为敌,拒不归附是个什么下场。
一味地示恩是要不得的。
此刻,围绕在他身边的除了麾下的一帮将校,还有一群百姓打扮的男子,他们大都在中年以上,也有不少耆耆老者,这些人都是没有跟着刘禹的人南下的乡绅,他们有家有业,是城外那些田亩土地的拥有者,实际上也是谭州城的拥有者,此刻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生怕会触怒这些陌生的统治者。
“你们方才,城里一共有多少人?不到一万是吗。”阿里海牙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并不是对着他的手下,而是这些乡绅,不料他们几乎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哪里还会注意到其他。
直到被一个军士踢了一脚,为首的几个才抬起头来,他们一边揣测着对方的用意,一边斟酌着回答。
“回大帅的话,原只有五千人,都是从邻路的江西过来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尹谷带了一千多人从衡州赶来,又在城里征发了三千青壮,便是这么多了,对上大帅的雄虎之师,那自然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的。”
“螳臂当车、不堪一击?”阿里海牙在嘴里念了两遍,摇摇头:“那你可知他们挡了多久?帅在这城下丢了多少人马。”
“这的们实在不知。”开玩笑,知道也不能出来,这些人又不傻。
“快两个月了,不算伤者,帅已经没了一万多人,那个密什么和尹什么,还是有些能耐的,谁南朝无人?”
这话无人敢接,阿里海牙也没指望他们能出什么,要是人人都像这些人,这一趟南征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可如果都像这谭州城?也没多大意思,他最喜欢的还是在大江上击败宋人的水军,在江陵府外歼宋人的步卒,那才是真正的战斗。
照他的估计,城里的死伤至少也过半了,只余了四千人,能将这城墙站满就不错了,还能守上多久?是继续攻击呢,还是派人去劝降,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因为多拖上一天,那些百姓就会跑得更远,没有了人,光秃秃的土地有什么用,又跑不得马,放不了牧。
“乃木贴儿那厮回来了没有?”
一个手下上前在他耳边了一句什么,阿里海牙的脸上怒容突显,马上又消失了,只有隔得很的人才能发现,怒气只是被他掩去,都没入了那双眼睛里。
紧接着,他便带人离开了这里,连交待话都没留下一句,只剩了一帮将校和那些乡绅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站着。
大帐就在不远处,而等他来到帐门口时,一个身高臂长的蒙古大汉正站在门口,身上是鲜血,脸上却是毫不在乎。
“进来。”阿里海牙走过他的身边,低声喝道,大汉跟在他的后面钻进了帐子,面色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你帅是如何的,让你去请人,你都干了些什么。”看到他的表情,阿里海牙怒气更盛。
“那个老东西不识相,什么‘书院重地,不准我等进。‘,还让人阻拦,我们堂堂的怯薛,大汗亲卫,他们竟然敢如此无礼,不给教训,如何向大汗交待?”
对方的话堵得他一口气差憋在了胸口,阿里海牙现在除了气愤,还有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派这个浑人去的,如今可好,成事不足败事倒有余,可他又能什么呢?难道大汗的亲兵,可以被一个南蛮随意挡在门外?
“做也就算了,留下什么后患没有?”做不做的也只能认了,他现在只能指望事情能干净。
“放心吧,这种事,又不是第一回了。”
大汉毫不在意地咂咂嘴,一脸的意犹未尽,阿里海牙摇摇头,扔下一句:“去洗洗,换身衣裳。”便快步走了出去,他是一刻也不想同这个家伙呆了。
位于谭州城外的岳麓山,是这一带最高的地界,负责谭州左近消息侦查的探子们,就埋伏在山上的险要处,他们大都来自于施忠的手下,在这里已经呆了两个多月了。
峰的一处山石间,施忠从高处探出头去,手中的千里镜稳稳地贴在眼睛上,将远处的城池尽收眼底,眼看着鞑子的一次攻势又被打退,他们的心里当然很是高兴,然而城墙上的人数,也有了明显的减少,原排得密密麻麻的守军,变得松散而我在稀疏。
而元人的军阵正在紧锣密鼓地作着准备,眼看着好几个千人队缓缓出列,一次新的攻势即将展开,而这时候,退回来的那些步卒还没有完回到阵后,他们的急迫可想而知。
就在号角声再次吹响的时候,一个手下从下面跑了上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让他诧异地回过头,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人脚底的鞋面上,有着明显的血渍。
“可是遇敌了?”他不敢怠慢,赶紧从石头间爬起来,沉声问道。
这个手下是下去取水和吃食的,他们要经过山里的几个寺庙,还有一间书院,也只有这些地方仍有人烟,或许就会引起鞑子的窥视,若是真的掩不住行藏了,便要马上转移,他们是探子,不是尖兵。
“不是。”手下跑得很急,一连喘了好几下,才将气息慢慢调匀,然而出来的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山下的书院,让鞑子给屠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就连欧阳山长和他的家人也不例外。”
“你们几个,跟某去,其他的人,准备随时撤离。”书院就在山腰处,那里离着山并不算远,施忠当机立断,无论如何也院里的那些老夫子,还有欧阳老山长,对于他们都是极力包容的。
之前的大撤退,书院中的学子和大部分夫子都跟着姜才的骑军去了广西,只有欧阳山长和少数夫子留下了,他们认为元人未必会对书院下手,毕竟名义上,那个远在大都的敌酋号称最尊“儒学”,经常会摆出一付求才若渴的姿态,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自毁于士林的事?
施忠带着几个手下,顺着山路悄然而行,绕过了所有的山里人家,慢慢地潜至书院的附近,一直到确定了没有元人的踪迹,才留下一个人盯着外头,自己同三名手下顺着洞开的院门溜了进去。
一进大门,他们就被眼前所见惊呆了,从大门后面到学堂前有一块不大的场地,平时都会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此时却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好多具尸体,鲜血流得满阶都是,最外头的那一具,是一个面目慈祥的老者,正是这所书院的山长,欧阳先生!
“老山长,老山长!”怀着一丝侥幸,施忠将他的头抱起,可是触手处的皮肤已经变得冰冷,鼻息也是无,他将老人的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阖上,检查了一下其他人等,都是留下来的夫子,还有几个是院中的仆役,无一例外都被人杀死。
“出手狠辣,一刀毙命,杀人的一定是军中精锐,赶紧去后头看看。”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施忠的心里已经不存任何侥幸了,他们绝不会留下活口,为自己放任一个口实。
书院的建筑不算多,几间学堂都因为没有了学子而显得空荡荡的,过这些学堂,就是一些夫人的居所,其中也包括了欧阳山长的家眷,然而一跨入那个大院,他们的面上就不由得变了颜色,肌肉以一种另人无法控制的节奏抽搐起来,愤怒的火焰就像从眼睛里喷出来一样,将眼前染成了红色!
到处都是尸体,而这些尸体,绝大多数都是妇孺,其中甚至还有不满冲龄的孩童!饶是见惯了战场上的惨像,他们依然被这一幕气得无法言语,几个人分成几路,一个一个的尸体检查过去,希望能找到一个侥幸逃过一劫的幸运儿,可是一直到房门口,都让他们无比失望。
“啊!”几个手下看到房里的情形,都是低下头退了出来,施忠马上明白了里面发生的事,这些畜生,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女子的。
“将她们都收敛进来,愣什么,还不动手。”
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做的,几个人将所有的尸体都抬进了屋子里,就连山门前的那几具也是一样。施忠扯下床罩,为那些身不蔽体的姐妹们一一盖上,就在他盖到中间的最里面的一个内室时,床上那个女子的眼睛突然间眨了一下,一颗豆大泪水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她还没有死!施忠赶紧拿手上前一探,确实有着微弱的气息,他将一床锦被展开,就这么将人包了起来,顺手从房间里的衣柜里胡乱抓了些衣服,裹成一个大包裹,连人带被子扛着出了屋子。
“烧了吧,记住今天,我等一定会为他们报仇,告诉所有的弟兄,咱们朝山下撤。”
熊熊的大火在山间燃起,将那座斐声中外的著名学府烧成了灰烬,没有了国家的庇护,一切就只能任人宰割,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名师大儒,都不会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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