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泌探出头去,看着秋戈放浪的情形,忍不住叫道:“秋兄,你这是上那?”
秋戈抬头看他一眼,又躺下,漫声道:“我乃闲散人,一匹老马,一辆破车,兴之所至,随意而行。”
薛泌无奈的摇头,这无奈中有几分羡慕,几年以前,他也这样,随兴而行,狂放嚣张,无所顾忌。
天下皆知,名士风范!
薛泌想了想,将外套脱下来,换了身粗麻衣衫,然后让车夫回家,又告诉随行的护卫,让他们到尚书台请假,就说自己染病,请假一天。
四个护卫互相看看,其中一个犹豫下,问他要去哪里?薛泌笑了下,跳上秋戈的马车,秋戈闭着眼。
“我说薛大公子,薛大人,薛重臣,你跑我车上作什么!朝廷多少大事等着你去干!”
马车有点颠,薛泌坐着有些不舒服,踢了秋戈一脚,秋戈向边上挪了挪,薛泌盘膝坐下,他剩下的三个护卫交换下眼色,决定跟在后面,以保护他的安全。
帝都附近并不安全,四野的流民和乞丐,是他们最危险的东西。
马车走得并不快,老车夫不时打盹,那匹老马走走停停,最后在一片小树林边停下来,彻底不走了。
三骑护卫远远的看着,没有敢上来,薛泌睁开眼,看看四周,自从一上车,没走多久他便闭上眼,放空心思,只随着车摇晃。
没等他看明白,秋戈坐起来,四下看看,冲老马夸奖道:“不错,不错,比上次好多了,这多安静,挺会找地方。”
说着他跳下车,上身**,向林子深处走去,薛泌连忙跟上去,小树林并不大,一会儿,他们便穿过树林,走到林外,看着平缓的江水。
秋戈在林边的草地上躺下,薛泌也靠着一棵树,双腿摊开,懒洋洋的。
“你就白拿朝廷俸禄。”秋戈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薛泌没说话,看着静静的江面,江面上的小舟,鱼鹰起落,白帆点点,一派安详。
“这静明公主也对朝政感兴趣。”薛泌忽然说道,静明公主经常举办这样聚会,会上讨论的都是朝廷热点问题,以前,薛泌很少被邀参加这样的聚会,可自从到了尚书台后,他已经被邀请参加过三次了。
以前,他没有想什么,可今天他却有点异样的感觉,这静明公主是不是太热衷这些事了。
“有什么,”秋戈懒洋洋的说:“闲得无聊吧,就跟我们现在似的。”
薛泌想了下,觉着可能是这样,这静明公主这样干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帝在时便这样,或许,就是借以消磨时间。
说来这静明公主也够可怜的,年纪轻轻的便守寡,又没孩子,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
“昨晚讨论新税制,你就喝酒了,你说王奋提出的那几条,可行吗?”薛泌问道。
“我哪知道,”秋戈冲他翻起白眼:“你们这些朝廷重臣搞的事,我等小民,那配谈。”
“得了,你可不是小民,你身上可有朝廷官职。”薛泌笑道。
秋戈还只有两三岁时,便被朝廷封了个只有官职,没有俸禄的散官,虽然没有俸禄,可毕竟是品官。
“拉倒吧,一个不入流的九品官,算得了什么。”秋戈不以为意的说道,顿了下,他忽然说道:“那王奋,呵呵,就是个绣花枕头,他那几策,没施行倒也罢了,若真的施行了,恐怕天下要不了多久便会大乱。”
薛泌一惊,连忙问:“为何?现在这城卫军郡国兵,训练很差,装备很差,兵力却很多,耗费了朝廷许多粮饷,去弱留强,这有什么不好?”
“还有,裁撤内卫,这内卫能裁,当然好了。”薛泌小声说道,还恐惧的四下看看,生怕被旁人听见。
“好,当然是好,可能行吗?”秋戈拣起块小石子扔向江里,在水里溅起个浪花,然后看着对岸:“你看那边。”
薛泌抬头看着对岸,对岸是片荒沙地,此刻沙地搭了几间窝棚,几个人影在窝棚附近忙碌。
“这样的流民在帝都附近有多少?几万人,甚至十几万,”秋戈说道:“这些人以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所以,大部分不敢铤而走险,即便当了流民也这样。
王奋要裁减部分城卫军和郡国兵,这些人被裁后,失了生活依靠,便会加入流民中,这些人与那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可不一样,他们是受过训练的士兵,会舞枪弄棒,会杀人,到时候,走投无路下,你说他们会做什么?”
薛泌略微想想便冷汗直流,能作什么,杀人越货呗,甚至,,聚众造反!
“这王奋,他娘的,”薛泌咬牙切齿的骂起来,他想明白了一点,昨晚王奋故意这样讲,很有可能就是想借他的嘴,告诉尚书台或皇上,而后潘链在尚书台力推,可问题是,这个建议的致命弱点,肯定瞒不过秋云和张猛,所以,这个建议肯定通不过。
转念一想,王奋为什么要这样作呢?把自己搭进去,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薛泌脑海里转了无数个圈子,越转越乱,秋戈继续说道:“其实这个建议能不能被接受,不是关键,而是可以借机掀起政争。”
薛泌恍然大悟,他有点明白王奋的举动了,自己多虑了,王奋压根不是想通过自己去讲,而是在造势,他相信要不了两天,这个策略便有人上疏,而后传遍天下。
彼时,朝中,士林,群起,逼皇上让步。
可皇上会让步吗?
一场政争,眼看着就来了。
“我说秋兄,你不入朝廷,真是可惜了。”薛泌都有些妒忌了,自己只是恍惚觉着有问题,可秋戈却已经想得明明白白,这份才华,在他见过的人中,恐怕也就柳寒可以比一比,不,柳寒可能也比不上。
“入朝?拉倒吧。”秋戈语气鄙夷:“这其实压根没什么了不起,尚书台那些老东西,谁不是老狐狸,王奋这招,压根就瞒不过他们。”
薛泌忍不住苦笑,尚书台的老狐狸,自己算是老狐狸吗!
他有些尴尬,可心里已经放下一块石头,勉强露出个笑容:“对了,这几天没见着鲁璠,昨儿怎么没见他?”
“鲁兄怎么会看得上静明的茶会,前些日子他上龙门万圣观说法去了。”秋戈说道,鲁璠对寻仙访道的兴趣越来越浓,而且以鲁家的势力,压根就不怕静明公主。
士族门阀,也有大小,鲁家是与王家不相上下的一等门阀士族,普通皇族还不在他们眼里。
“唉,真羡慕你们,”薛泌半真半假的说道,不入朝廷不知朝政的复杂,只看他们的风光。这一年多,薛泌算是见识了,朝政斗争的残酷与黑暗。
“羡慕我们?”秋戈抬头看看他,露出一丝嘲讽:“我可不敢相信,你现在多威风,出将入相的。”
“不入朝不知道,朝廷的事,唉,想要办成一件事有多难。”薛泌苦笑着摇头。
“难就对了,我就瞅你们那,瞧着挺烦,倒不如我现在自在。”秋戈调侃道:“要不这样,你干脆向皇上告老,咱们兄弟一块逍遥。”
薛泌苦笑下:“爷还不到三十,怎么告老,你当朝廷的官职是说着玩的。”
说着他叹口气,羡慕之极的说道:“秋大将军有福啊,两个儿子,一文一武,文武双全,你们秋家,该当兴旺。”
秋戈闻言,嗤之以鼻,不过,提到大哥,他不由叹口气,朝廷宣扬凉州大捷,可就从朝廷的报告中,他就知道这一战打得有多惊险,大哥冒了多大风险。
“吐蕃今明两年应该不会向凉州进攻,你不必担心你大哥的危险。”薛泌看出秋戈的担忧,便安慰起他来。
“将军难免阵上亡,我一点不担心。”秋戈说道,薛泌点头:“也是,听说你大哥秋歌有宗师修为,白马银枪,威震凉州。”
“什么威震凉州,不过虚名,我倒希望他默默无名,”秋戈望着天空,冷淡的说道,可眼中的神情却流露出担忧。
秋歌统帅的黑豹在这次战斗中再度大放异彩,黑豹威名更盛,可这名声太大,下次吐蕃人就会专门针对他,他的危险就更大。
“咱们这是散心呢,这朝政之事,你还是和别人说去吧。”秋戈又懒洋洋的躺下,一脸拒人千里之相。
柳寒远在扬州,鲁璠跑去炼丹寻仙了。
唉!寂寞啊!
秋戈在心里长叹一声,在他心中,凉州有无名,帝都有鲁璠柳寒,余子皆碌碌,难入他眼。
薛泌没有见怪,他和秋戈鲁璠的交往也不是一两天,知道这些家伙的性情,不过,今天秋戈让他刮目相看。
对过往瞎混的日子,他更加后悔,看看秋戈,再想想柳寒,年岁相差无几,可人家的才华。
“我说老弟,以你这性子,静明公主为何要请你去喝酒?”薛泌笑嘻嘻的问道,这是他对昨晚的最后一个疑问。
秋戈翻翻白眼,半响才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明白,我说你干脆致仕算了,就你这样愚钝,在尚书台那样的地方混,迟早得骨头不剩给人吞掉,还要连累薛家。”
薛泌微怔,想了一会,看着秋戈,忽然明白了,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的是秋大将军,这么简单的事,自己居然要想这么久,真他娘的蠢!
薛泌有些懊恼的拍拍自己的脸颊,还不住嘀咕:“蠢!确实蠢!”
秋戈睁眼看着他,薛泌神情却很欢娱,他伸手叫过附近的护卫,让他们去弄些酒水来,诚心诚意的请秋戈喝酒。
看着薛泌忙碌的样子,秋戈有些明白柳寒为何愿与薛泌交往了,这家伙有一点好处,就是不妒忌,心胸美那么薄。
唉,柳兄到扬州去了一年,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秋戈忽然想念起与柳寒一块的日子。
阳光洒在湖面上,画舫迤俪而行,琴声轻柔,佳人清歌。
柳寒坐在首位,陆峤虞文张荥坐在下首相陪,四人身边都有美女相伴。
一曲歌毕,弹琴的美女起身万福,陆峤轻轻鼓掌。
“紫烟姑娘,不愧扬州花魁,琴好,歌好,人美。”
紫烟一袭白裙,恍若盛开的幽兰,悄然独立于富丽堂皇的画舫。
画舫不是锦瑟楼的画舫,而是陆家的私人画舫,今天,陆峤特意请紫烟前来。
陆峤招待的自然是柳寒。
盛怀案结,柳寒很快便隐身,虎贲卫接到宫里命令,北上返京,留在袁营口的禁军南下,接替虎贲卫的工作。
对于柳寒来说,这是好事,虎贲卫并不是他的人,至少他认为是这样,而袁营口的禁军则已经被他收服,可以当自己人用。
程甲接到命令后,行动很迅速,只用了十五天时间便从袁营口赶到扬州,向柳寒报道,同时接管钦差行营防务。
一年多不见,这支原来只有二百六十人的禁军,现在已经齐装满员,整整五百人。
程甲率队到后,柳寒花了三天时间检查全曲,结果让他还比较满意,在他不在这段时间,程甲他们没有偷懒,部队训练搞得不错。
部队的士气很高,毕竟扬州与袁营口相比,差距太大,简直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检阅部队后,柳寒又详细问了这一年的情况,包括士兵的来历,这些士兵并不是在袁营口招的,而是在徐州,从流民中招收的,其中还有十多个小门派的弟子。
彭余组建了一个二十人的队,明面上是维持军纪,实际是监督全曲,执行着柳寒给他的盯着每个人的命令,而且他身上秘藏着一张柳寒的手令,这张手令授权他在紧要关头,接管全曲的命令。
新部队换防,看上去简单,实际有很多问题,特别是柳寒离开部队已经一年了,这与他此前在部队的时间也就短了几个月,所以,他要重新熟悉部队,不过,好在军官绝大多数还是原来那些,只有几个新提拔的伍长什长,他还不熟悉。
面对柳寒,彭余有些紧张,部队扩编后,程甲对军官进行了一番调整,他没有阻拦,毕竟部队扩编了一倍,基层军官不够。
但柳寒没说什么,程甲这么作并没有什么错,至少对部队是有好处的。
陆峤虞文从吴郡回来后,便一直想与柳寒拉近关系,几次请柳寒赴宴,柳寒都推了。
直到将事情理顺得差不多了,柳寒才答应。
柳寒没想到,陆峤居然将紫烟请来来了,而且还将家里的画舫开出来,除了紫烟外,还请了几个歌舞俱佳的扬州青楼名妓作陪。
船舱里就柳寒陆峤虞文张荥四人,对于张荥,柳寒接触比较少,有几次接触,最后都不是很愉快,不过,这一次见面,张荥的姿态比较低。
一曲歌毕,紫烟站在那,美目紧盯着柳寒,陆峤看出来了,心念一转,便笑道:“早就听说紫烟喜爱柳大家的诗词,对柳大家十分推崇,今日宴会,紫烟姑娘,你可得偿心愿,这柳大家就归你照顾了。”
柳寒身边已经有个姑娘,据陆峤介绍,是扬州翠香园的头牌,也是去年花魁大赛的探花,花名明珠。
这明珠生得珠圆玉润,肤色白净,面容娇媚,弹得一手好琵琶,在扬州颇有名气,不过,今天的明星是紫烟,这两年,紫烟的名气越来越大,很多文人墨客莫名去拜访,请她弹一曲,唱首歌,就得上百两银子。
紫烟看着柳寒,那目光满是期望,柳寒略微想想便点头,含笑道:“那就麻烦紫烟姑娘了。”
紫烟满心欢喜,冲柳寒微微一礼,然后袅袅婷婷的走到柳寒身边坐下。
歌舞暂停,陆峤便说起吴郡之事,这次江南会后,陆虞张组团下吴郡,将家族势力一举扩张到吴郡,完成了家族上百年的心愿。
此前,陆家与柳寒交手过招,陆家就没赢过,二公子陆康还进了监牢,到现在还没放,不过,陆峤是陆家的当家人,能掌握这么大个世家,当然知道进退取舍。
酒过三巡,张荥笑道:“柳大人,这陆家的二公子还在牢里,这小子做事莽撞,也受了教训,是不是可以”
柳寒微微一笑,扭头看着陆峤:“这是陆先生的意思?”
陆峤苦笑下,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说道:“小儿自小娇生惯养,唉,这次希望他能吸取教训,柳兄,这孩子,唉,作为父亲,还是希望他少吃点苦。”
柳寒点头:“这事现在不归我管,当初我也只是协助莫大人审案,您也知道,扬州之事,主事的是句誕句大人和顾玮顾大人,我呢,就是个保镖,当初,句大人病重,顾大人在下面的县里巡视,我才不得不担了份责任,现在,句大人顾大人在,陆先生,这事你找我,”
柳寒摇摇头,陆峤神情不变,只是微微叹口气,根据他从钦差行营得到的消息,确如柳寒所言,句誕病好,顾玮回来后,柳寒便将全部行政权力交还给他们,自己只负责钦差行营的安全。
张荥却不依不饶,笑嘻嘻的冲柳寒说道:“柳兄,你要说句话,句誕顾玮应该要听吧,你要说句话,二公子就能从牢里出来了。”
柳寒微微皱眉,这张荥今天看起来,来者不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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