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子,就是用绢帛做出来的用来裹额的装束,不论是宫里,还是民间都流行得很。像宁妃给的勒子,就是好料子乌绫做的,也就是这个时候包裹头部,夏天一般用的乌纱。用来包住头部的装饰,其实从上古的大禹时代就有记载,据说一开始就叫“抹额”,是四夷武士和舞女戴的,后来就转向普通百姓戴着,有包头、缠头、额帕、额子的称呼,到了明朝初年,就称呼为勒子。
勒子是普遍裹额的称呼,但是细分好几种,比如说用珍珠箍裹额,那就是珠箍;紫销金箍儿,“紫”乃裹额的颜色;“销金”,则是裹额上的洒金装饰。再比如说,羊皮金箍儿,是裹额用了羊皮金沿边,贴的是至轻至薄的金箔,费金极少,却可得煌煌然耀目之效。张昭华就见一位公主头上戴的是这种箍儿。
裹额戴起来有个规律,是老年妇女戴的较宽,年轻人戴的较窄,张昭华自己捡了一条窄的,摸着柔软而暖和的料子,也想戴在头上,就叫吕氏帮她戴了,果然额头上暖烘烘地,这也能算是一种驱寒的帽子吧。
这也就是女人神烦,头上戴了那么多首饰,不肯好好披上斗篷的帽子,头冷得慌,就在抹额上下功夫——不过说起来,外廷的官员似乎更惨一点,他们也有保暖头部的东西,叫暖耳。
上辈子张昭华所见到的暖耳,是一对圆套,直接扣在两耳上。但是这时候的暖耳,却大大不一样,是貂鼠皮毛所制的一圆圈套子,高六七寸不等,大如帽,两侧对应耳朵的位置各缝缀一条皮毛的长片,毛向里到耳边耳,用钩带斜挂于官帽之后的饰物“山子”上。
这个东西只有官员能戴,普通百姓是没的戴的,就是在农历十一月份的时候,皇上会赐百官“传带暖耳”,官员就要带这个东西了,当然事先在裁制时,要注意让毛圈的宽径与使用者的官帽大小相吻合,因为在戴的时候,使用者要先束起冠,戴好帽,然后才能将毛圆圈自上方套下,箍在冠帽的外侧,再把一对套环扣到冠帽后部竖起的饰件“山子”之上,由此将其挂住。
于是,皮圈护罩脑部,两侧的长片则将耳朵掩起,达成御寒的效果。其实这样乍一看很可爱的,因为戴上这个暖耳,不会遮挡官帽,一对横向展开的翅丝照常神气地凌翘在半空。张昭华看到这个就想起自己大婚那一日,头上戴着高高的冠帽,在冠帽上面还要放上盖头,乍一看好像有一张一尺长的驴脸一样。
因为古代的公开场合中,男子一律是盘髻在头顶,在上面戴各式冠、巾、帽,将发髻罩在其内。男子如果当众把发髻露出来,属于非常不自尊的行为,对他人也是不敬。所以大家一年四季都要戴着冠帽。所以冬天这个保暖防寒的暖耳就是要戴在冠帽之上,这样显得脸很小了,而头上顶着一大坨东西,看上去分量很重,其实不然,毕竟是轻暖的皮毛制品。说起来,上辈子张昭华见过一个跟这东西长得蛮像的帽子,叫雷锋帽。
皇帝也戴这个东西,当然为了和百官区分,他还多一个“披肩”,这个东西就是暖耳两侧那一对护耳的皮毛长条比百官的长许多,披垂到肩头,护住肩膀。
张昭华其实是第一次戴勒子,吕氏帮她戴上去之后,她想看看这么个东西能不能抗风,就走到殿门口风口处迎面试了试,结果发现还真好用,额头上还是暖烘烘的。
还没等她招手叫吕氏过来,就看到远处似乎是从奉天殿跑来七八个太监和宫女,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为首的那个太监都摔了两三跤,后面地更是摔得多。
张昭华心里忽然一颤。
她跨过殿门,仔细去听奉天殿那边的声音——奉天殿那边的奏乐规模很大,六宫都能听得到。宴会是从始至终要奏乐的,但是现在果然她没有听到奉天殿那边有乐声了。
隔得远就有女官上去呵斥,但是那几个人都像没听到似的,还是连滚带爬地跑着,跑到大殿前面,各个都是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宫正嬷嬷恰好也出来了,一看这场景,皱起眉头来:“怎么回事?”
她问了两遍,几个人根本说不出话来,就是只管抖着嘴皮子,张昭华甚至还看到一个人的裤腿上有明显的水渍痕迹——宫正嬷嬷声音高了起来:“怎么回事!”
这下殿里的众位命妇们都听到了声音,循声望过来。郭宁妃道:“叫进来。”
那为首的太监跨过殿门的时候又摔了一跤,这下大家似乎都觉得不对劲了,大殿声音悄然静下来,这太监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尖利地简直像是被人捏住了嗓子:“颍国公、国公,自戕了!”
颍国公是谁——张昭华脑子里还在搜索的时候,就看见对面的晋王世子妃傅氏的脸色变了,眼睛也瞪得不像话!
啊,张昭华想起来了,颍国公傅友德,可不就是傅氏的亲爹吗!
果然傅氏奔过去,揪住这太监的衣裳:“你说什么!我父亲怎么了!”
那太监越急越说不出话来,不过幸好后面几个从奉天殿跑来的人还能说几句,从他们语焉不详的话里,张昭华大概听懂了事情经过。
奉天殿的庆成宴上,本来气氛融洽,只是后来侍者撤去杯盘的时候,发现颍国公傅友德一道菜也没有吃。
这是皇帝赐宴,怎么能一口菜都不动呢?皇帝见状,果然很生气,立即斥责傅友德“大不敬”,还让他把两个随从进宫的儿子叫过来,要一并训斥。
傅友德一言不发的离开了,不一会当他再回来的时候,整个大殿的人都震惊了。因为他浑身血迹,一只手拎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而那两个人头正是傅友德的两个亲生儿子!
就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皇帝也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对傅友德道:“你何忍至此?”
傅友德回答道:“不过欲吾父子头耳!”
你不过就是想要我们父子的人头罢了!
傅友德说完,就从袖里抽出一柄匕首,当场自刎而死。
如今奉天殿全都乱了,三人尸首横陈,惨不忍睹,百官惊慌躲避,皇帝更是暴怒,当场下令傅家所有男女,不论老幼,全部发配辽东、云南,永世不得回京。
张昭华听完前殿发生的事情,感到脑子一片昏沉沉的,不知道是血上头还是酒意上头,总之一片晕眩。她下意识看向傅氏,就见傅氏两个眼珠子不动了,死死盯着地面,就好像是有人从她的泥丸宫里抽走了三魂七魄一样,让她霎时间变成了一个木偶。
郭宁妃捂着心口道:“还不快把世子妃扶下去!”
世子妃有三个,她说的哪一个自然很明白,然而傅氏却慢慢抬起头来:“家父自元至正二十一年乘骢受钺,旌霜履血,于今已三十四年矣。卅年殉国,百战功成。丹心碧血,天日可鉴。有此结局,不过是法重心骇,威尊命贱罢了。臣等不敢怨天尤人,唯愿圣天子万万年也!”
她甩开去拉扯她的张昭华的手,朝着殿中的柱子撞了上去。
张昭华猛然一扑,却只抓到她袍角带过来的轻风。而柱子方向喷射出的血液,却已然溅了她一脸。
刚才还死寂的大殿忽然间就鼎沸起来,人人惊走,失声尖叫,一片混乱。
张昭华伸手将傅氏的头抱在怀里,徒然用袖子捂着那个汩汩冒着血的碗口大的窟窿。
她看到傅氏的嘴角还在微微动着。
“苍苍、蒸民,”张昭华听到了:“谁无父母?”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傅氏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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