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叫亦失哈的人,正是燕王从辽东带回来的女真人,一直在马场这边干活。他见到张昭华,就恭恭敬敬道:“世子妃。”
张昭华打量了他一下,道:“马场这边干活,辛苦吗?”
亦失哈下意识道:“不辛苦,不辛苦!比在辽东部落里面,又要采集,又要打猎,还吃不饱的日子,奴婢现在过得好像不似人间似的!”
张昭华点点头,又想问一下他吃过白眼没有,他毕竟是个异族人,王府里的生活,看得见的自然是光鲜,看不见的地方也有阴暗,不过她忽然想起来,王府里头得用的几个公公,也不都是汉人,马姓的都是回人,像马和、马云、马靖、马骥,这些人都不提他们的族属了,跟汉人一般没什么差别,那亦失哈也没道理在这上面受欺负。
她眼睛盯着跑马场,又随口问了几个问题,也就是马匹数量、饲料之类的,却没想到亦失哈回答地头头是道且十分精确,甚至种马、母马并马驹的所有花色都记得一清二楚。
张昭华心中一动,她又问道:“黄俨呢,我好长时间没有见他了,你叫他来见我。”
却没想到亦失哈道:“黄公公被提调走啦。”
据亦失哈说,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管着马房的黄俨被调走了,而调走他的人是三王子高燧,黄俨被调走之后,马房这边就很忙乱了,因为三十五间马房,里面养着几百匹马,黄俨之前有他的一套规矩,如今他不在了,很有些人就懒散起来。
张昭华“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高燧……”
亦失哈也不敢抬头,就听闻张昭华道:“算啦,黄俨是个有能耐的,当初到马房来,就是屈就了他。高燧能给他好前程,奔望他也是应该的。”
她说着又看了看亦失哈,道:“黄公公走了,没了管束,人都懒散去了,你还勤于用事,值得嘉奖。这个月给你双倍月俸,再去账上支用十贯宝钞,这是你应得的。”
张昭华看见了蒲察招手呼唤她,就翻身骑上了自己的马,这马儿微微趔趄了一下,亦失哈就扶着马鞍,道:“娘娘,这马以前受过伤,是从战场上拉下来的马,不太稳当,您还是换一匹吧。”
张昭华道:“无妨,我骑着很好,马也有灵性,经过战火熏陶过的,要更聪明一些。”
她们在马场上跑马,燕王那里由永平陪着,在后花园走了一圈。永平面对燕王的时候,很是机灵,又懂得撒娇,很讨燕王的喜欢。
永平对着燕王叙说了一番自己在守卫北平城中出的力气,她的确是有一些苦劳的,不过她跟在壮女军里搬运重物,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出风头,看着那些还不知道她身份的壮丁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她,不觉得难为情,反而很有些洋洋得意。
而她将郡主府里的绸缎布帛分散给军民百姓,也是比着张昭华来的,她不肯落后于人,不过在燕王这里,她就解释为身外之物,不足为惜如此种种,果然引得燕王大悦,还把府库的钥匙给她,叫她去里面自己挑选东西。
这时候椿哥儿一步三跳地走过来,燕王俯身抱住了他,见他手里还攥着一把梅花往头上比划着,而头上一个小小的瓜皮帽帽檐上,还真的插上了两朵梅花。
“好好好,漂亮,”燕王听他嘴里一直嘟囔着“漂亮”这样的话,不由得哈哈大笑,还帮着他又插了几多梅花上去:“我们大郎,是美男子!”
椿哥儿被燕王抱着,忽然嘴里嚷嚷着痒,又推开燕王,往腿上脖子上抓来抓去。还不等燕王反应过来,却见永平一步奔过来,将椿哥儿手里的花儿都打落了。
永平下意识地在这些花儿里面寻找着荨麻,然而她忽然意识到如今已经是孟冬季节,哪会有荨麻这东西呢?她茫然抬头去看椿哥儿,却见椿哥儿眼中闪着慧黠的光芒,正对着她的目光,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燕王在椿哥儿身上摸来摸去,没有摸到异物,也没有摸到红肿或者疹子,却见椿哥儿屁股一扭一扭地挣脱了他,然后乐得喷出一包口水来:“骗你,骗你!”
燕王又好气又好笑,根本舍不得打他,由着他一蹦一跳跑远了。转头却见永平神色古怪,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永平不光是神色,脸色都有些发白,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骇异地不得了。
她那时候不过在他的襁褓里放了两根荨麻,这东西并不能害死人,只会叫他难受几日——永平当时不过是想叫张昭华这个当娘的疼在心里,她这般做下了,不过几个时辰之后,就又后悔起来,就算她跟张氏有仇,椿哥儿可是她的亲侄子!
那时候椿哥儿才多大,居然一直记得她,记得是谁害他发痒了!而他刚才一番骗人的举动,哪里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提,简直就像是个成人一般!这一定是随了他那个心机深沉的亲娘了!她大兄高炽,小时候可绝不是这个样子!
见燕王发问,永平就蹙着眉头,小声道:“就是看见大郎活泼欢跃,想起了大姐……若是那个孩儿没流了,想来长大之后,也同大郎一样。”
提到永安,燕王也不禁皱起了眉头,“玉英——有了身孕,怎么自己没觉察,还要去做重活!这城上,少她一个不少,谁没有强迫她操劳,这是何苦呢!”
永安小产之后,身体一直没缓过来,徐王妃就将她留在府里,悉心照料,还住在她以前的院子里,两个郡主出降之后,院子也都给她们留着,也没有挪作他用。仪宾袁容如今也不用守城了,日日陪伴在她身边,据说最近精神好了许多,不过一提到那个失去的孩子,还是要哭。
永平就道:“有的人要显出本事来,要显得她比男人强,比男人本领高。我们这种柔弱之辈,也要咬着牙齿顶上去,要不然落了白眼,可难受地很呐!”
燕王沉默了一会儿,道:“张氏是做过农活的,身子是比你们强些,你们何必比着她来?她这次守护北平有功,而且还是大功劳,这样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他说着道:“你和李让,也成婚两年多了罢,合该给我添一个外孙了,什么时候呢?”
永平就咬牙道:“这您要去问他!他现在因为朝廷捉住了他家里人,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不回仪宾府了,我独自一人,怎么生呢!”
燕王想起顾成的儿子,也被朝廷执住杀了,李让的老父亲和兄弟几个,怕是也要如此下场,刚要劝她体谅,却听永平道:“这样想来,世子妃多聪明呢,老早就将一家老小都搬来北平了,朝廷就是想捉拿她家人,都拿不到!”
燕王摇头,“无理取闹,无理取闹。”
他不想听这些家长里短飞短流长的事情了,挥手打发永平回去。永平悻悻走了,却又被他叫了回来。
“这还有个事儿问问你,”燕王神色有些微妙:“北平守卫战之中,你大兄是否和南军,有私下往来过?”
永平本来张口就要否认,却慢慢阖住了嘴巴:“派去人倒没有,倒是叫南军的人来了,往来几次,谁知道说些什么。”
“缓兵之计,”燕王道:“这办法好啊。”
“李景隆十万人像是个演折子戏、做了个道场一样,”永平道:“前几天确实打得厉害,后面就像是虚应故事了,居然撤了北平之围,还被咱们追着打!我看大兄手段高着呢,平时倒是显不出来,关键时刻还是见真章——父王,您以后出兵打仗,就放心地把北平交给大兄吧!”
燕王没有说话,永平也没有再歪缠,又说了几句,急急忙忙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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