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多月前,我刚进入石塔的时候,还是内功中层的十五岁孩子。当时王启年新丧,舜水镇没有可以与昂山宝焰一战的金丹武者,镇里的长老惶惶不可终日,把王启年的死讯一压再压。
五个多月后,我再次进入南岛的石塔,已经是十六岁的金丹下层。舜水镇变成了白云属国,土著的势力已经烟消云散。
“千古兴亡皆笑谈,浊酒一杯自饮酌。”
我好像听谁说过这句话。
王祥符坐在原来的大厅中,学仁和王启泰侍坐在侧,这和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一般无二。稍微有差异的是学仁的旁边多了一个小榻,坐着目前白云属国的团练使蒋义山——王启年和陆克武殒命后,现在整个白云乡的军队都由他指挥。此人是筑基上层的武者,木讷寡言,没有什么主见。在五执事的会议上,他说的“好”字比我说的都要多。
王祥符的膝盖上覆着一条打满补丁的皮毛毯子,遮住了他残断的腿,自膝盖以下那里空无一物。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旧毯子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样看着残疾人不礼貌,何况对方曾经是叱咤风云的金丹武者。
“失礼。”
我低下头,极轻地道了下歉。
“无妨事,我在石塔也不出去,现在有你这个金丹,也无需我上阵,用不上摆门面的样子。启泰曾经建议要给我做一对义肢,我当时就回绝了他。”
王祥符笑起来,然后说道,
“一个月后的清晨我就要死了。”
“喔!”
我和其他人都震了一下。
——王祥符当时返老回童的时候,他说自己有十个月的寿数,没想到那么快他就要走到人生的终点了。
“和昂山宝焰对战的时候我耗去了大量的精血,又没了两腿,真元殆尽。我是回光返照之人,不能像你们年轻人那样恢复了。死期就在眼前,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恩,小空,你和昂山打的时候,速度到了音速,肉身有折损的感觉吗?”
他不再提自己的生死,仿佛那是寒暑变化那样的小事,转而问我另一个问题。
我楞了片刻,回想道,
“恩,和以前还没到金丹时候练功过头一样,肌肉和内脏都有点小伤,养过几天就好了,我手头也不缺丹药。”
“以后你要留意,金丹之人,无论修真者还是武者,亚音速的战斗对肉身没有多大妨碍,但过了音速这条线,肉身的穴窍就开始积累暗伤,本来能享有的五甲子之年就要慢慢折掉了。年轻人戒之在斗,圣贤说的不差——少年时我在中原和贼寇与夷狄斗狠,不知dào
有过多少次超越音速的战斗,那时只当喝水一般容易,临到老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不要步我的后尘。”
“谨遵教诲。”
我想以后自己反正可以靠诸天雷法总纲杀人,武技什么的拿来补刀子就行,和人用拳头硬拼的机会也不会太多。更何况,我也要攀登元婴的高峰,可不会抱着五甲子的寿数当守财奴。
“那是最好”,
王祥符欢然一笑,举起酒杯,
“我们华夏的世俗中有五种福分:第一是长寿,第二是富贵,第三是身体康健,第四是心灵宁静,第五是知dào
自己的终期,不带遗憾的死去。我作为世俗之人,五福俱全,你们为我祝hè吧!”
学仁和蒋义山面有戚色,王启泰则神色泰然地举杯庆贺。
我想王祥符说的都是实话——我父亲也是金丹上层的武者,混过响亮的名头,抢过最美丽的老婆,占有过小山高的丹药金银,有过我这样的仙苗儿子,最后却和自己的帮派一道丧命在海里,连六十岁都没有活到。相与比较,一百一十多岁而善终的王祥符的确有大福报。
“祝你得其好死。”
我把怀念父亲的热泪擦掉,真诚地敬了他一杯酒。
酒过三巡,王祥符唤学仁取来一个铁皮箱子,盥洗过手,郑重其事地把箱子启封。我好奇里面是什么宝贝,却只看到一个银印,一条青色的绸带裹在印上。
“这是什么凡物?”我咋了下舌,我感应不到里面的灵气。
“你这孩子不知dào
哪里受的家学,连这东西都不认得。”
酒酣的学仁有点气恼,
“这是官印,我们中原的大正王朝颁发给文武百官的官印!银印青绶是天子授予四品武官的资格,这枚印上明白刻着‘讨逆将军之印’六个古篆,是当年天子褒奖老族长在北方抵抗罗刹的功绩,派使节授予他号令燕、齐各地义军的信物!”
我挠了下脑袋,原来是这种狗屁东西,我们海盗出身,不服王化,哪里认得!
我父亲杀官的时候说不定抢过,比丹药珠宝都不如的玩意,大概都扔海里去了吧。
“小空家以前是在海上做剪径生意的,不识得也是正常。”
王启泰淡淡一笑。
“咯噔。”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瞬时闪过无数念头
我良久望着王祥符没有丝毫波动的眼神,干脆地承认道,
“不错,我是海盗,慕容芷也是海盗,我们全家都是海盗,我父亲是东海上知名的海盗头子,七小龙王的第一位。你,还有你,什么时候知dào
我是海盗的?不要说滥好话!要对我和慕容芷有什么不利?再打一场的话我奉陪,耍阴谋我也接着。”
我把一把中品细剑搁在了自己的案上。
学仁兀自和蒋义山在窃窃议论,
“……怎么会?小空怎么会是海盗?……”
——看起来四个人没有事先串通。
“坐回席吧,小空,你的品德我们在座之人已经知dào
,没有人会当你是贼寇和坏人的。”
王启泰为我和他自己各斟了一杯酒,他先我饮尽一杯,示意我无毒,然后斟酌了下说,
“大概在几月前为你灌顶的时候,老族长发xiàn
了你胸口的纹身——你父亲隶属南宫腾蛟的青龙会吧!”
我下意识地抚摸了自己的胸口,南宫腾蛟的青龙会下,帮会的每一个男丁都要用烙上一条卷起的青龙,这是南宫家附庸的标记。从小烙上此印的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没想到登岛后竟然疏忽忘抹去了。
“三十年前南宫腾蛟和公孙山君就是中原世俗中的两大人祸。两人同在星宗修得厉害神通,又不约而同地恋慕红尘里的权力,公孙山君建立了神枪会和伪齐国在陆上杀人,南宫建立了青龙会在海上杀人。不过南宫稍微不那么滥,他不大杀华夏人,也经常和公孙为抢夺地盘而死斗——嘿嘿,我们义军和公孙的伪齐打仗时候,南宫还送给义军过一些物资。”
王祥符唏嘘一声,
“三十年过去了,南宫还好好活着吗?天道真是不公呐。”
“我父亲收山不干到白云乡避难的时候,南宫腾蛟好像正准bèi
接受朝廷的招安,他拿到一个二品将军的官印。”
我望了下四品的“讨逆将军之印”,忽然想了起来,
“是金印紫绶的二品‘左将军印’,比你的这个大。”
这些事我原来如风一般听父亲讲过,如果不是今天他们谈起,这些离开中原前的旧事我会一直压在脑海深处,直到遗忘。
“天下的权柄被四大宗门把持,那些世外人为了自己的图谋窃据了天命,在世内做出颠倒是非的事情,我辈已经司空见惯了。想来,那南宫能成为二品的左将军,无外乎他星宗的出身和对朝廷的贿赂吧。”
王启泰叹了口气,对我郑重说道,
“——兄长收你做弟子的事情,是我编造和散布出去的。百姓可不想自己的长老和杀人越货的强盗联系在一起,以后你最好把自己是海盗的事情忘掉,把胸前的烙印用药搽掉,要在诸人前建立自己的威信和营造自己的风操……今天请诸位来,老族长是想向诸位公布他的遗嘱——把这个四品的讨逆将军印托付给小空,是他的第一项遗嘱。小空,你把这银印收下吧!”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们递到我手里的银印。
“中原诸侯割据已久,每个军镇的继任者都由诸侯自己指定,然后让朝廷在形式上确认下。老族长是靠军功获得此印,接下此印,你就继承了老族长成为大正王朝的四品将军了,也就是日后白云属国最高的领袖了。”
我一直当王启泰让我当镇长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成真了。
“我什么都不懂,也不稀罕朝廷的官职。不能也不想当讨逆将军。”我说。
“名不正则言不顺。修真时代,朝廷的四品武官印只有金丹以上武者可以接受,岛上舍你无他,你接下印来无妨,就算挂名也行。”
王启泰顿了一下,
“小空你也未必会一直呆在岛上吧。你这么年轻,日后总要去中原闯荡。岛外的风暴环已经平息,属国中想去更大的世界跃跃欲试的年轻一辈也不在少数。如果你要返回中原,这枚四品的官印正好防身,总比海盗的身份可靠……”
——既然他如此说,那么有了这个官印,我可以冒充朝廷的命官,在世俗里行走有很多便利,和我刚到岛上冒充修真者的道理也差不多。
我把青绶银印收进了自己的纳戒。
“恩,我的第二项遗嘱就是关于日后去中原的安排:如果继任我的讨逆将军率白云属国的舰队返回中原,依旧要遵奉朝廷的天子,和侵占我们中原的敌国作战。”
我托了下腮,
“和公孙打仗可以,反正我爹在中原一直跟着南宫和公孙打仗。但我不爱听皇帝的指挥。”
“只要你的大军作为确实对我华夏有利即可,把天子当成华夏的共主尊敬即可。如果日后有朝廷监军的宦官对你胡乱干涉,一刀杀了就是……三十年前我在中原就是这样行事的。”
“好。”
——原来是如此自由的军阀,再轻松不过了。
“第三条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的宝刀此生沾染了太多的凶煞,我死后,你们把它熔炼成块,和我一道葬于地下,不要让它再见天日了。”
众人唯唯称诺。
“最后,我对小空还有一个私人的要求,不算在我的遗嘱里,但希望小空不要忘记。”
王祥符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毫不介yì
你海盗的出身。那么多历炼下来,你的性情我们都看在眼里。虽然时凶时狡,都是幼年家教不良,但你本心真诚无伪,善心远超恶念,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小芷却没有你那么良善,如果日后只做你的贤内助,应当没什么妨碍;但万万不可让她染指权位——虽然年轻,她的心深而险,爪牙锋利;只能囚在笼中,而不能放出妄为——”
“我和她是一体,你不要再胡乱说她坏话!”
我还是按捺不住,一脚把案踢翻,疾电般的剑抵在王祥符的咽喉上。
“你这莽撞孩子,快收起剑!”王启泰和学仁喝斥。
我哼了一下,再不管其他人,径直走出了石塔。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王祥符最后一句话回荡在我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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