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宗使团和我们两宗的使团没有一句言语和神念交流。散朝之后,剑宗之人从宫城东北门出,回他们的白云观;我们两宗九门人一道从南门出宫;小芷与文侯滞留在宫城和其他文武攀谈。
出宫城南门的时候,我看到几个家丁用小轿子抬着衰迈的武侯回到他的车马。一个普通的青年金丹武官在宫城外迎候,恭谨地把老者扶上座车,然后指挥着队列离去。
翩翩告sù
我:那青年是武侯的世子宇文逸钧,虽然为人敦厚纯良,但资质远不如宇文拔都惊艳。青年异日能否继承武侯爵位,尚是未知。
青衣少女微微叹息了一声,似乎有什么心事。
柳子越岔开了话,和龙虎门人侃起一路上和朝会的见闻心得;张机子等人恭维琳公主朝会上的风华,为两宗的颜面大大添彩。
少女假装忸怩了几下,爽快咯咯笑了起来。
她敛去笑颜,招呼众人,
“最近我发xiàn
中州的蹴鞠和马球十分有趣。等我们元宵功成,也回本山组建马球队,各自骑乘灵兽在虚空争夺有翅宝珠吧!”
“大概只有原师弟的地藏狮子有希望和公主争锋。”柳子越谄媚笑。
“乱讲话!是我的坐骑逢蒙和地藏争锋!我又不是坐骑,和狮子争什么!”少女斜目瞪他。
我问翩翩在亿万钱庄有什么际遇。
“和家兄分别叙各自几年的修liàn
和经lì
,然后家兄又把家父赐他的法宝给了我——元宵斗法多半我要对付剑宗道胎钟大俊,家兄勉励我夺下关键一局。昨夜通宵家兄都在指导我研习驱动新法宝,我肩上的责任很重大呐。”
翩翩的笑意有些勉强。
“以前通宝侯爷就把七转的名利圈赐给翩翩防身,侯爷赐给家兄的一定也是厉害法宝!”琳公主好奇怂恿翩翩拿出来瞧瞧。
我问龙虎宗的师兄们可有符法确保屏蔽外人的感知,不要在元宵前泄露了翩翩底牌。
“帝都依托天一水的庞然灵脉构筑了无数连环阵法限制修真者的神念,宗门的宫观车马额外添了灵符,万无一失。”
梅芜城道。
“诸位一定要稳住心念!”
青衣少女郑重叮嘱,然后戴上能抑制施术者心魔的九色鹿皮手套,从纳戒里捧出一团亮晃晃的金光来。她的容颜一黯。除了梅芜城和琳公主外,众人的呼吸都开始不匀。
默诵上清典静心法门的我,瞥到金光中隐约有一块金砖!
琳公主取出髻上玉簪,簪尖的清光流溢满车厢。众人在和氏璧的护持下呼吸渐趋平静。
唯有柳子越的眼睛还在时时发赤,梅芜城从袖中取出一本符书,摘了一页金符贴在他背心。柳子越汗涔涔下,瞳色恢复点漆。他重喘着气向梅芜城道谢,忽然奇怪问:
“我的神识怎么无法运转了?!”
梅芜城静静道,
“这件七转法宝直接影响人心,柳师弟的念头似乎格外易受此宝挑拨。所以我用锁灵符直接禁了你的念头运转——你暂时无法动用神念施术驱宝,外魔自然也无从左右你的心智。”
柳子越面色发窘,旋即笑,
“好说好说。等我们鉴赏完宝贝,梅师兄再收了禁我念的符就是。”
我家做无本买卖,世上的金银财宝,我自小迄今阅目极多。翩翩手套中金砖的形制与寻常金砖一般无二——唯有金砖面上没有刻通常的官府锻造年月,只是简单刻了两个端正的“不义”大楷。
即使有和氏璧护持,有生从没有体验过的血污感一直徘徊在我心头不去。其他人也面色难看。
“家父原来师从昆仑,后来才转投我宗,贵宗的炼器之法他也是熟谙。这枚七转法宝叫做不义之财,是当年家父用红尘立业时得手的第一桶金子祭炼。金砖的威力和我的那对名利圈不相上下,只是名气不如。名利圈是用来套人收宝;这枚金砖则凝结了无数为财货而亡者的怨念——不出手就能撼动人心;驱遣出手的话,越是执念深者越会觉得沉重。因为杀孽太深,父亲基业稳固后已经不大使用这件法宝了。”
翩翩解释。
柳子越自嘲,“原来是我的克星!如果我被不义之财稍微擦上,大概要变灰飞了。”
我盯着那团金子看了好久,心里判定这金砖对我也是个不小的威胁。
琳公主把翩翩小心翼翼握着的金砖一下夺过,青衣少女的脸色倏地惨白。
谁料少女竟然凌空轻轻抛了几抛,随意地还她。
“器灵不理睬我——在我手上也是很普通的金砖,大概砸几个小毛贼还是管用的。”
琳公主嘀咕。
青衣少女用袖口优雅地抹去鼻尖的汗,
“刚才你差点把我吓死。如果不是公主视天下如敝履,不说能否举起,单是心魔反噬就能重创你的阴神!”
琳公主拍手,
“妙极!你们三兄妹里,上官侯爷最宠爱翩翩了。现在翩翩有两件七转法宝,还有妙用无方的八转大通宝钱,元宵宴上一定杀得钟大俊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看来,少女还没有忘记钟大俊捅她小腹的几道剑光。
我们众人向翩翩庆贺。
“子羽师兄的修为止步于上层金丹多年,他似乎也自觉在修liàn
上无望进步,所以把这样的重宝转给翩翩师妹。上官侯爷和子羽师兄是对师妹寄寓了厚望,把你看成他们道法和家业的继承人了——师妹,你要当仁不让啊。”
梅芜城诚挚道。
“翩翩那么聪明和好资质,再修liàn
数年一定能晋道胎金丹的!”
琳公主也说。
“我……异日的事情异日再提。眼前的元宵宴上,我只怕自己的真元不能驱动那么多厉害法宝——毕竟,不像原师弟的神剑是你亲手炼出器灵来,这些法宝的器灵都是我父亲祭炼,我不能随心如意地驱遣它们。”
青衣少女的眉宇之间有浅浅的忧色。
“无妨事的。运用得当,这样厉害的法宝十个回合就能收拾钟大俊!晓月也被我这个新人打退了,师姐虐老钟有如打一条死狗。”
我鼓励翩翩。
外面有其他车马接近之声。翩翩忙收了金砖。梅芜城撤去贴柳子越身上的锁灵符。
我望车外,是立青龙旗的南宫车马前来拜访。
清矍老者近前问:
“昆仑的原剑空原小仙长可在?”
我问老者何事。
“我家新主君十分感念云梦之役时原小仙长仗义相助的恩德。这番元宵宴他有故不能赴会,所以吩咐在下赠送一门神通给小仙长,祝原小仙长在元宵为昆仑大放异彩!”
我凝视老者回答:
“我父亲原来是青龙会的干将,是你家老主君栽培了我父亲。他厌恶为你的老主君卖命,所以违背了君臣契约,带着我们远遁海外。我帮zhù
磐石不是仗义,只是顺手顺路还尽我父亲欠南宫家的东西,不让外人闲话,也让自己念头通达罢了。我和南宫家已经再无关系,他也不必因为感激再赠送我什么!”
老者笑,
“既然仙长与我们南宫家再无瓜葛,仙长的姐姐何必为令尊令堂请求朝廷的追赐?——令尊的平倭将军之功全是听我家老主君的授意行事。如果原家与我南宫家没有瓜葛,大可以不必请求朝廷的封号。”
“我姐姐和我行事不同。我家的事情,一切我说了算!”
——小芷请求朝廷的封号多半是感念义父对她的养育栽培,其实父亲并不在乎朝廷的恩赏;我母亲原来是公卿的女儿,如果她泉下有知,或者会有一星半点的喜欢。
或者,小芷那样做,更多是为了讨我的欢心——她或许认定这是对我父母的孝顺,我一定也会喜欢。我念起来,她一直比我更孝敬我爹娘(甚至超过对自己父亲的哀思)。
我念起当年自己刺银龙时的那一剑,心中一绞——那是我命运的分叉。
翩翩神念问我面色不豫是否有恙。
我回应无事,旋即镇定心念,缓和颜色对清矍老者说:
“托我转告磐石:我们相忘于江湖。”
老者呆了一会,道,
“主君吩咐:如果原小仙长如此说,那他想请教山河榜前十不易应付,半月后小仙长还能再胜一个画眉晓月吗?——如果原小仙长自信能够,老夫立kè
告退;如果原小仙长以为不能,那主君就命我以星宗门人的身份赠送小仙长这门神通!——主君的师妹原芷助贵宗斗法,他也是助贵宗斗法胜利。”
车马肃然。
剑宗已经禁止我在元宵使用令咒。翩翩对战胜钟大俊又信心不足。
我回答:
“不能。——我接受磐石的赐法,这不是希冀他回报,而是宗门之间抵御外敌的互助。”
老者点首,
“主君说你继承过我家的手印拳和武道心法,那就赠你这门五劳七伤大手印!无有亏欠。”
他颀长有力的手指捏了个手印,我神识中看到老者从太阳穴里摘出一枚念头,忽地掷向我来!有如神威将军之势。
梅芜城摘符,琳公主取金簪。两人不约而同地护持我前。
我两手前推,示意他们闪过。放qì
了一切真气和念头防御的我,任由那一枚念头冲击我的阴神——那不是金丹者的神念,而是元婴强者的神念!
这个老者是隐瞒了自己气息的元婴者!
如同被清羽掌门蚀刻三十三枚令咒那样痛苦,我的颜面扭曲一团,全身的臓腑反复颠倒。和清羽掌门赐予令咒时不同,那次只是考验心性的形骸折磨,这次我分明感到:老者神念在我念头里蚀刻着一门摧残施术者的神通。这个蚀刻过程本身就是在摧残受术人——我清晰感到自己的金丹寿数在飞快地流逝。
三百个呼吸过去。我的念头中多了一门天罡法术级别的神通。
我看到车厢镜面上的自己并不异样
——这在躯壳上看不出来,唯有到了较高的境界才能感知——上层金丹原来有六甲子之寿,道胎金丹也无法逾越六甲子的限制。前几番的死斗加上这次蚀刻神通,大概我只剩下四个甲子不到的天年。
我明白了:其实老者所谓的赐法,只是提前预支我的天年来完成这门深奥神通的研习。在往日我要十余年才能掌握的五劳七伤大手印,支取我三倍的天年立时完成。
四个门人围住南宫家的车马,梅芜城、琳公主和翩翩三门人品字围住清矍老者。我宗的炼药师张机子为我诊断躯壳和神魂。
神念中张机子问我不说寿数折损可否;我回答不必讲,是我为了斗法情愿承担。
(“那好,之后我秘密向姬真人和文侯做一个报gào
就是。”)
——我要在数十年内晋升元婴者,这点寿数由它去吧!
于是,张机子神色凝重地向七位门人宣bù
我没有损伤,无论心身。
我让大家罢手。七门人撤开围子。
“祝两宗在元宵志得yì
满!”
清矍老者领南宫车马扬长而去,远远消失。
“原君,真的无事?”琳公主关切问。
“恩。和刻令咒时候差不多,剑宗可不知dào
我又收了一笔好处。”
我故作轻松道。
——五劳七伤大手印是一门死里求活的秘密神通。寻常的法门是损耗自己的心念和躯壳来提升战力,如我和晓月死斗时候那般,也是金丹人尽皆知的功法;通过折损自己的未来的天年寿命来提升自己真元,这是五劳七伤的奥义所在——在心念、躯壳之外,还有更缥缈的寿可供消耗。其中的玄妙,只差林道鸣支取寿元重铸躯壳一线了。
南宫磐石在云梦之役中也用过这门神通来使自己恢复战力。
我想了起来。
——即使我不能在元宵恢复真元,也能用五劳七伤大手印来突然拔升自己真元!
又要拼命了,这次是真的拼寿命。
“传说南宫磐石有两位下层元婴的供奉长老,不知dào
那个老者是哪位?”梅芜城自言自语。
“他就是南宫腾蛟。”
我说。
众人讶然。
“为什么?”柳子越问。
“直觉。”我答。——明堂中一定有元婴者看破这一点,但他们装作不知。
他取小册子记下来。
文侯和小芷的车马悠悠赶上我们两宗的车马。
文侯微笑致意:“方才和公卿会晤,略迟了些出宫——据说天子和知了义手谈甚欢,对我们昆仑颇有好感;芷姑娘麾下的数十金丹也有了五品的正式武职。”
琳公主向她们说:
“刚才南宫家给原君灌顶了一门五劳七伤大手印。”
文侯哦了一声。
小芷眉头一皱。我挽过她的手,笑说是故人还报一桩,对斗法颇有助力。
“姬师姐,这次我照姬师叔的锦囊背诵。但是天子对中州建立昆仑子宫观的事情含糊过去了,我没有完成任务。”琳公主神色微有气恼。
“开价高一点就是为了讨价还价,无妨事的——天子应承了原师弟说的第二件事情就好。”
文侯道。
“可是,天子身边都是剑宗的内侍傀儡耳目,护卫他的其余高手更不用说。即使在中秘书阁,我们也无法和他单独接洽呀。”
我问。
文侯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予我,
“乐静信真人留了三道枉凝眉的镜光在这面镜宝上。叔父昨夜托仙鹤捎我,元月七日我们就靠乐真人的三道镜光达成会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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