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水与常欣的草庵仿佛是从昆仑的萤雪峰直接移过来,我倒是熟门熟路。草庵外加筑了一个丹室,观水在里面等我们。
我和琳儿进去,将九转神炉安放在炉位上,三人依照八卦位落座,观水居西北乾位、我居东方震位、琳儿居南方离位,持芭蕉扇叶。常欣从外封上丹室之门。
观水向我道:“正赛第五轮后,差遣你的事情渐多,无空暇祭炼这青狮甲。我们不妨一鼓作气祭炼完成。外面的事情,颜缘他们自会照料。”
三人无言。开炉、入法宝、填天材地宝,生起宝焰。
观水的脸庞在殷殷火光之后,虚实不定。
观水问:“青狮甲已能感应游戏弹丸,你想怎么融合两件法宝呢?”
我思忖道:“这件七转法宝既然全称叫金光狮子游戏弹丸,我想祭炼成生在青狮甲上的九茎金色狮毛。”
他道:“善!这对我是一件旧物,是五百多年前兰钦师兄从山河榜上赢回来的法宝。你和他有缘。”
我心念一动,道:“听敖饕餮说,过去道门监督群修参加的山河榜,道门的试炼弟子并不参与斗法。”
观水微笑道:“他不屑于和那些散修厮混,所以连看也不大爱去;我们那期其余的试炼弟子本来也不该去斗法的。偏不巧,那一期我们摊上了一位爱生是非的度人院知院,叫顾曼殊。每一届道门会赠送山河榜前三各一件六转法宝。三宝之中,总有一件杀伐宝贝,那一届赠的便是这口游戏弹丸。顾师遂命令我们这些金丹弟子改扮身份,混进去夺取山河榜第一,独不准走了这一口游戏弹丸,留给红尘间不轨之徒逞杀戮。终于,兰钦师兄胜了红尘一切厉害道胎,回收了这口游戏弹丸。可谁能料到,以后天下是非日多,连顾师在那,我们竟然全跌进红尘里了。”
他讲的是鹦鹉山之战。
观水道:“我厌烦透了入世派与出世派的争端。很多同门死了,很多永远不在了,很多从此异路,反成了仇敌。从那时起,我就想彻底安定下来,再不折腾了。”
我感慨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师父,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
观水道:“这世上有不变的东西。道是不变,情是不变。长生是不变,真金是不变。证道不可得,出世也难寻;有情人难待,入世也难觅。但长生和真金可得。我这造化神炉便能点石成金,赐人不死,是未来入世派的根本。”
我道:“可惜,眼前师父已经居于炉火之上了。”
我的目光抬起,想透过宝焰看观水,我看不清。
琳儿严峻喝道:“原君,专心炉火。”
观水道:“你们能从魔塔取回失落的法宝,也该遇上琼师姐了吧。”
我道:“琼真人说,她要做的头一件事情是打败剑宗的魏峥嵘,第二件事是重建新道门。我猜不透她的计划。”
但方琼差遣我和琳儿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找到小柳树,这一件事我梗在喉咙里,如何也吐不出。
观水道:“情能让死者复生,情也能让道士入魔。方琼并不相信兰钦与安灵箫是真情,也不相信兰钦真会摧毁我们栖身的道门。道门毁灭之后,方琼更是自责,她的梦想是回到那个少女时代的道门。也可哀哉。”
我道,“她掌握了一件东西,给无数想证道者带来梦想的伪心印。她谈的是变,无数变化中的一种变化。”
观水笑道:“方琼打乱了卜筮。那让我猜猜,她要怎么行动,才能彻底打败魏峥嵘?”
我心中忐忑。方琼的首要目标却不是魏峥嵘,而是你呀。
琳儿插口道:“祖师,你还须赐下我们封闭心神的方法,免于方琼的窥视。否则,我们在这商议,倘若又遇到她,不是又泄露了?那个女真人最擅长操纵神魂了,如果又在我们心里乱放什么念头,那就更糟糕了。”
观水叹道:“你们道行不足,纵然加上一些封闭心神的方法,也不过是一扇门户多了几道锁。对于天下最厉害的偷心贼,不过稍微多费些时间。无妨事的,她爱看便看去,只鳞片爪,拼不出一条龙来。窥探人心,有时候也是徒增烦扰和事端。倘若我能够看透全昆仑的人心,每时每刻他们稍有点变化起落,我就惊疑不定,杯弓蛇影的,又有什么好呢?你们说,是也不是?在关键处,拿捏住人和势便足够了。”
观水的目光透过宝焰,与我相触。
我道:“我想延长琳儿的寿命,方琼看穿了这点。她说她掌握了圣心舍利,我想她可能会要挟我。”
琳儿为我解围道:“祖师和爹爹一定会有别的帮我的方法的。”
观水沉思,反问琳儿道:“只要元神相连,九转神炉能让原剑空生,也能让原剑空死。方琼也看穿了你,你是否担忧方琼会用这点要挟你,所以很不自信,所以方才坚持要我传授封闭心神的方法?”
“我……”琳儿语噎。除了调皮的时候,她从来不习惯撒谎。观水祖师并不是好调皮的人。
我接道:“方琼对琳儿的要挟是无用功。我相信观水祖师待我如子,绝不会用九转神炉逼迫我。”
仿佛原芷附体,我的人生头一次如此平静地撒谎。
观水点首道:“你的确是我的造物,是我用这神炉花费百年光阴、无数心血祭炼的。”
琳儿楞住。
我疑问道:“顾天池一直认为我是魏峥嵘的一段。”
一枚游戏弹丸已经祭炼成了一根金色狮子毛,生在了狮子帽的鬃毛上,如同根生。
观水一面从容运转宝焰,一面道:“既是,也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返虚能及得上他。无论圣心舍利,还是方琼的伪心印,都是从道门窃法,都是与真心相应的魔道妄心,是流非源。魏峥嵘接触过圣心舍利,可又放弃了,他不愿意做贼,他追求的是像道门塔林那样掌握源头,五百年前他就已经走在寻觅建塔的漫漫长路之上;所以,我在过去一百年中所做的,只能是用魏峥嵘的一段锁住了魏峥嵘,让他无法现世。”
无论心中如何翻腾纠结,我们两人都静下来听他讲述。
“不放弃我执便无法证道,返虚便到了尽头;可不进入塔林,没有一个返虚能放弃我执。魏峥嵘不入塔林,但他不知如何便分离出自己心中的有情一段,竟能不入塔林便放弃了我执。他的有情心散逸在道之隐面,他的无情心却进入了一个非显非隐的地方,如同道门塔林的所在,一直住在那里。而我,就趁着他不在显隐两处,来往道之隐面数百年,凭着我和他之间恩怨缘法的指引,像采蜜的蜜蜂那样将他散逸的心聚集了七七八八。”
观水注视我道:“在你上一世之前,我用九转神炉祭炼了无数个躯壳,才将拼凑起来的魏峥嵘有情心全部赋形,他显世的缘法全被你垄断起来,你不死,他再也出不来。”
我盯着观水问道:“纳为什么又让我转劫呢?”
观水道:“让你真正成为你。真正的人生会刻骨铭心,让原剑空自己的心聚合起来。”
原剑空的一生,有银龙的海难、慕容芷的背叛、琳儿的情义,于是,我和魏峥嵘恍然不同,自成面目。
我道:“为什么只有你能想到和做到聚合魏峥嵘的一段?”
观水道:“天下的返虚,只有我用心囚禁过全祖,熟悉如何垄断缘法。”
他的袖中取出一轴画来,“如你所见,全祖囚禁在这幅画中的老君观内,犹然不知。我绝不会伤害任何昆仑门人。全祖是我一生唯一的破例,即便如此,我也想尽可能让他安心地活着,抹去他过去的机心和谋虑。”
我心头一热,道,“方琼想要带小柳树出来。我不知道她已经联络了多少昆仑长老。每个宗门都背叛过自己的祖师,我不愿意再在我这一代重演。我其实不赞同师父复古的,但我会向你坦诚;也请师父原谅昆仑的长老们,我也不愿意昆仑同门相残。”
琳儿泪珠盈眶道:“原君,你终究是……。”
我握住她的手:“不必担忧我的性命,我会找到圣心舍利为你延命。”
观水将那轴囚着全祖的画交给我,安静道,“再见到方琼,直接将这画与她好了,我会凭这画与她斗上一番。倘若我入灭,你就是我和造化神炉的继承人,以后昆仑随你的心意行事。她用圣心舍利讹诈,你们也不必在意。能融合赤凤神显世的人,并不是方琼能够掌控得了的。你们大可以跳过方琼,直接找到那人。”
那个神秘的人选猛地跳到我的心头。我竟然漏掉了吞舟之鱼,将她疏忽了——那个人果然不会安静太久。
我向琳儿道:“相信我,你没事的。”
琳儿眨眼。
观水道:“我大概猜到方琼要差遣你们做的第二件事了。”
我们请教祖师。
观水道,“虽然你阻隔了魏峥嵘回来,方琼仍然要毁掉魏峥嵘的肉身,就像魏峥嵘对她下手那样,永远除去后患,断绝剑宗人的念想。她必定要在山河榜上赢得云仙客出手,让剑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祖师毁掉另一个同门祖师,让全宗彻底沦为自相残杀的笑柄;可是为了以防万一,完美的节目出了纰漏,她需要安排另一拨人预备。这倒合我心意,如果她请,你们不妨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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