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日明,雪停了,巳时的阳光不是正午当中,暖和的光线却也能照进两座高墙之间,越临近正午,廊檐等直立物体的影子便越短。
贾琮脚下踱步,头仰起来观望,这两座高墙之间的夹道,位于荣国府北边,叫做南北宽夹道,再往北是凤姐院,它的东北是李纨房,东南是三春的倒坐抱厦。多少女人,一生的大部分时光,将禁足在这样的高墙之中,贾琮想,这就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么?
早间贾母遣散男性,贾琮向贾赦说要看看二姐姐,贾赦言谈间对迎春颇不在乎,但他正喜儿子争气,点头应允,自己坐轿回院,享乐去了。
贾迎春本是贾赦的庶女,按理应该住在贾赦院,由于贾母喜欢热闹,才把三春安排在一处,大事上由王夫人照看,实则是未亡人李纨提携她们读书、做针线。贾惜春更不是荣国府的人,她是东边宁国府贾珍的胞妹。
一边踱步,他一边存了心思察看过往的仆人、丫头、婆子、小厮,有跟他打招呼的,他也报以微笑并问候,一些奴才啧啧称奇,琮爷真是转性了?
约莫等了半盏茶,她们果然回来了,路经南北宽夹道,同行的还有薛宝钗,宝钗住在梨香院,挨近后门,就在夹道正北偏东一点。
“专门等我的?”贾迎春唇角显笑,自己也不发觉,连日下来对这小弟喜爱增多,她轻步慢移,低眉睇眸,近午日光照耀身后墙垣,肌肤微汗,浅红裙子配着灰墙、日照,宛若一幅工笔画。
贾琮觉得此时很适合拿摄像机来一声咔嚓:“有事想提醒姐姐,即便嬷嬷的身份比一般奴才尊贵,但凡事也有个度,有些话还是说出来好。”
“没事,真没事,你多心了。”贾迎春回头张望,琮弟的话说得极小,刚过来的三女并未听见,迎春心想:“他的心可真细,是不想使我难堪之故……可这么点小事,不值得吵嚷。”
“你们姐弟俩说什么悄悄话?说来我也听听。”贾惜春几步插进二人之间的空地,目泛奇光,用手梳理两只小辫,瞧瞧贾迎春,又瞧瞧贾琮:“琮哥,你真的做了一个《南柯梦》吗?我也想,要是能梦到菩萨讲佛就好了。”
贾迎春连说没什么,贾探春与宝钗联袂移来,探春的鹅蛋脸显现羡慕之色:“琮弟那番话委实不错,好男儿正该立志,我要是男儿身,我定像你一般攻读四书,走出家门,建功立业了。”
贾琮搪塞几句,转身离开,宝钗含笑回了礼,贾探春眨眨修长睫毛:“他们这对姐弟倒是和睦,不像环弟和我……环弟与姨娘那副德性,我又能怎么样呢?我这里临渊羡鱼,那里便是自讨苦吃了。”
……
倒坐抱厦的小屋,二楼只用作库房,楼下隔开两间,贾琮住里间,石榴在外间随身伺候,打开纱窗,对面是个小园子,窗明几净,雪化的空气沁人心脾,坪中的红梅花败了。
吹干宣纸的墨迹,是临摹的颜真卿书法,科考墨卷重在方正、清秀,王羲之的行书不合适,放下狼毫,在钵盂的清水中洗净,贾琮临窗沉思。
贾迎春是醒来后对他好的第一个人,自然要投桃报李,今天王嬷嬷能拿迎春的银镯子,明天就能拿金簪子,美其名曰是借,迎春又心软懦弱。
以至于到红楼中后期,王嬷嬷的儿媳妇,也就是住儿媳妇,偏袒王嬷嬷偷了“累金凤”不说,还大喊她们倒贴银子,真是岂有此理!
一粒米养恩人,一石米养仇人。
这种奴才,还用废话么?
就算是贾琮有现代的相对平等的观念,但这已经不是平等或者展示主子权威的问题,而是荣国府的确有一部分刁奴太过分了,贾探春当家时,吴新登家的也敢藐视探春。
孙福一直在门外当差,贾琮喊他进来:“府里的婆子、丫头,你也应该认识几个,帮我留意二姐姐那边的境况,但有争端,即刻回我,银子不会少你的。”
孙福原想口头应承,这位爷遭人看不起,他便不得势,一听会有银子,连连保证,心想:“早间的传言果然不错,琮爷中了梦靥,开启了灵光……”
西府虽大,热闹事却是一阵风,没多久就传开了,孙福趋步进来,要帮他倒洗笔的脏水,贾琮拉住他伸手过来的袖子:“孙福,这是丫头们的事,虽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有时候没规矩也不行,我没喊你,你就不要进来,你就在门外当差……待会带我去书铺逛逛。”
“是,是。”孙福一凛,羞愧地出去,不敢小瞧他了。
到屋前坪中打了会太极,丰儿、石榴回来,鸳鸯没有来,自从贾琮生病,贾母也从不派人来问一声。贾琮迎到屋里端茶,丰儿问候几句,暗暗纳罕地走了。
石榴去端钵盂,左手禁不住疼,抖了一下,贾琮如何瞧不见,先叫她歇息坐下,去拉开她袖子一看,联想她与平儿一起回来,就有了几分猜测,一番冷静盘问,石榴啜泣地述说经过,不敢隐瞒,琮爷这份冷静也让她害怕。
石榴原以为贾琮要发怒的,或许找大老爷告状,不想贾琮沉吟一会儿,放轻声音:“石榴,是我连累了你……想不到她这么沉不住气。”
“那……琮爷,那包过了药性的人参药末,要丢掉么?”石榴也跟着放轻声音,偷偷瞧琮爷思索的神色,被琏奶奶威逼的惶恐渐渐消散,心道:“琮爷给我赔罪了,这是真的吗?”
“嗯,丢掉吧。”想了想,大致的情况比较明朗了,原来的贾琮,去告状也没人信,况且他的丫头无足轻重,王熙凤这么做,对她自己是没有伤害的,然而……他也不是原来的贾琮了。
端起一杯清茶抿在口中,贾琮想道:“王熙凤啊王熙凤,在政老爷提问过后,我没向谁趁机索要什么,就是代表我没有相争之心,我走我的科场,你管你的家,争闲气没意思……可到了这时,你想玩的话,我陪你玩个够,就怕到时候你哭了……”
贾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石榴,似乎在决定她的去留,石榴放下卷袖,忽然噗通一声跪倒,紧紧抿住嘴唇,不辩解也不表忠心,贾琮扶她起来:“都说了不怪你,我看看你的伤,帮你敷药……嗯,这几日你在屋中养伤,不用做活……也别出去,我自有安排,银钱还剩多少?”
“爷的梯己,还剩五两……加三百钱。”石榴娇憨地坐在脚踏上,抬头一瞅,琮爷先是沉默不说话,后来说了一句“扎得好深”,石榴感觉也不怎么疼了,不过琮爷的手,好冰冷……
……
去街巷书铺买书回来,一本《时文精选》,一本《大顺会典》、《大顺律法》、《十三经注疏》,加一些笔墨纸砚,银子去了二两多,这回出府没人阻拦、盘问,下人看贾琮的眼光,和先前有点不同,回来时已经是未时了。
粗略翻了史料,贾琮对这时空多了些了解,李白、杜甫、苏轼、红拂、蔡文姬、谢道韫这些名人都有,但毕竟是不同的时空,历史一开始发生了一些改变,后来改变越来越大,明末没有李自成、吴三桂这些人,总之乱糟糟的……当今国号大顺,年号雍乐,很多东西和明、清有相同点。
红楼梦本就乱糟糟的,京营节度使是唐朝官名,重小姑是清朝习俗,后四十回又有清朝官职俗称,京城说是长安,鼓楼西大街、兴隆街又是北京的街道。就算深究,他也不能做历史先知者了,那就活下去,活下去是人的本能。
日子过了几天,贾琮晨省昏定的礼节没落下,元宵节很热闹,期间向父母请安,他提了要学习骑射、弓箭,贾家原本是军功起家,贾赦一等将军,贾珍三品威烈将军,平时还会打猎,贾赦就说过几天让贾琏带他到贾珍那里学。读书的事,先让他到族学把四书读通了,再觅八股名家指导,而后贾赦依旧与小老婆们喝酒、看戏、划拳,此间乐、不思蜀。
正月二十,春光明媚,贾琮把《论语》读通了大半,这还是有前世的基础在,不然不能这么快,孙福步伐匆匆地来回:“琮爷,绣桔跟小的说了,王嬷嬷在二姑娘房里起了争执……”
司棋、绣桔、莲花是迎春的丫头,绣桔和孙福关系不错,贾琮起身:“走,你跟我一起过去。”
孙福愣了一下,跟上琮爷,他是守门小厮,有主子传唤,可以出入内宅的,贾琮又问:“那个赵国基盯到了来旺夫妇没有?”
“暂时还没有情况,爷要是肯花大钱,赵国基肯定会卖力气。”孙福边走边答,心想:“琮爷也没有多少钱哪……大太太又吝啬……”
那个赵国基,是赵姨娘的兄长,住在外面宁荣街,偶尔会帮赵姨娘销赃,销赃的物品,自然是赵姨娘、彩云从王夫人那里偷来的东西,首饰、衣服、珍贵药物什么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孙福和赵国基也认识……
至于贾琮为什么要盯来旺夫妇?来旺夫妇是帮王熙凤放印子钱的,也就是高利贷……而官府对高利贷是有律法管理的,利息有所限制,更何况,不管贾家里面怎么乱,外面都是十分爱面子的……
这几日石榴不出屋,王熙凤那里也暂时没了反应,贾琮冷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决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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