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下,明瓦灯微光淡晕,如洗的碧空在仲春见不到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北斗星闪亮如旧,抱厦前小坪甬路,迎春、惜春送他出来,贾迎春笑道:“今儿玩得舒心,我听大太太那儿传出消息,说你不日将去南城秦府拜师。”
“那秦府隔着府上三十里远,不仅拜师的贽见礼,一并求学日子的吃穿用度,我想必定所费不赀,大太太拿捏得紧,老太太也没有掏腰包的意思……我这儿攒了些梯己钱,明儿清点出来,我叫司棋给你送过去。”
“不劳烦二姐姐破费了,你们女孩儿家,衣服首饰、精致玩意,每月的月例银子都有定例。”贾琮眨眨眼睛:“相信我,我自有生财之道的。”
贾迎春怔怔凝视他半晌,无话可说,说起此事,才刚探春还叹息过,说男儿有福,出府走动不大受拘束,三妹妹是这种想法,贾迎春却没想那么多,对她来说,生来便是如此,出去看看也一个样,闷在闺阁也一个样。
她心想:“今时不同往日,琮弟不是往日之琮弟,他能出头撵走王嬷嬷、斗倒琏嫂子,就是有我未知道的生财之法,也未可知。”
并肩而行,提着明瓦灯,贾琮在想,王嬷嬷一事,迎春也遭受了些许非议,为何其他姑娘的嬷嬷无事,唯独迎春的嬷嬷有事?自然令人议论了。贾府就是这么个地方,但有流言蜚语,即刻甚嚣尘上,然而此事终究利大于弊,他做前就不后悔,迎春也能明白的,他希望他的举动和言行,能慢慢地使贾迎春潜移默化,倘若她有探春的性子,便不会太吃亏。
人,这种复杂的高级动物,从进化到氏族时代,而至今日物质与精神的文明流窜到一定程度,此等封建宗法大家族之中,便各有各的心事,俗话说得好: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以言者无二三。
两世为人的贾琮,以此时地位所衍生的能力,实在不大,他所能做的,就是去努力博得功名、尝试、改变。
于是他们姐弟俩默行到大门口,春日晚风荡漾,轻拂袍角,贾惜春在后,两只小手梳理小辫儿,大眼睛一眨不眨,看得不甚明白。
贾琮瞧瞧四妹妹,这时的贾惜春,性格尚未定性,尚且只是那个和水月庵的姑子智能儿玩闹的小女孩,没有太多忧心、烦扰,对了,贾惜春不是擅长绘画么?后来奉贾母之命画大观园长卷……贾琮生出了一个想法,不过现在无力实行,或许,将来自私、无情的惜春也能改变。
“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弄得这般依依不舍的。”贾琮道:“二姐姐记得我的话,不可待人软弱,当断则断,那就是真心为我好了。”
“我知道,你悉心念书,心存举业,姐姐也支持你。”贾迎春笑容明媚,朝门外左右一瞧,摇头道:“晴雯真是懒,也不来接你。”
待贾琮离开,贾迎春也不把不必送银子的事情放在心上,这个事情不是费用够不够的问题,而是一个心意,倘使诸事不闻不问、不管不顾,那血脉亲情,诚无必要,她是这么想的。
贾琮回院,晴雯还没歇下,今天热闹了一整天,她一个丫头委实闷得不像话,紫鹃、入画、侍书、司棋、绣桔一道回来做客,这些丫头就一起抹骨牌,拿出铜钱小赌一把,闹哄哄的。
她们走了大半,晴雯掀帘子出来给他换衣服,也只是脱了外罩,放回柜里,贾琮提了灯放窗台,开始教她写字,手把手写了两行: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两句就是对林黛玉题目“子曰”的破题,前句中“子”,后句中“曰”,孔子不就是百世师?孔子的语言不就是天下法?
贾琮站立俯身,晴雯便在怀下,见到她中衣领子外面的后颈清嫩雪白,结扎不住的几棵颈上青丝稀疏细弯,隐有处子幽香,急忙避开了。
“认得几个字,认不得的怎么查呢?”晴雯十一少女,已通人情世故,察觉贾琮的细微举动,没说什么,笑道。
手把手的时候,她的手僵硬得很,有好几个字写错了。
“查那本《康靖字典》,不会的再来问我,你学太多也没用,认得一些字、诗词也就行了,不然我叫你找书,也麻烦。”贾琮道。
“嗯。”晴雯答应,贾琮出去洗脚,留下的紫鹃又进来,看见这一幕,暗暗好笑,晴雯弯起眉毛:“紫鹃,你过来,琮爷说这些字,破的是林姑娘的题目,你拿回去给林姑娘看看,看她说什么,你再来告诉我。”
“字迹不端,我们姑娘怕是不看呢。”紫鹃笑道。
紫鹃原名鹦哥,原先是贾母的丫头,晴雯原来也是贾母的丫头,所以两女相识,也算熟。林黛玉从江南带来的雪雁年龄还小,贾母怕不中用,才把鹦哥派过去,并改名紫鹃。
紫鹃回碧纱橱,拿给林黛玉看了,黛玉一本正经地点头:“破出来了。”
又道:“这题目取得简洁明了,却大为复杂,原是咱们闹着玩的,他的破题提纲挈领、简明扼要,确是八股人才了。”
林黛玉回想白天贾琮不直接回答的情景,怕是因为有上次宝玉不快的局面,才不想刻意炫耀,其实他的才华,并不在众姐妹之下啊……心细、懂进退,可惜……
可惜贾琮是个庶子。
……
贾赦定好日子,二月初六命贾琮去南城秦府拜师,并自己拿出一百两,作为贾琮的拜师贽见礼和一月费用,贾母对此置之不理,贾赦略微郁闷,倒也不好向母亲要钱,但这举动,说明贾母始终没把贾琮放进眼中,说不定由于贾琮斗倒王熙凤,她老人家心里正有芥蒂呢。
贾琮才得知秦业果然告病赋闲,贾赦又叫他去东府一趟:一是贾珍为族长,理应资助一二。二是贾珍与秦业是亲家,贾赦忙着享乐,没时间领儿子过去,嘱咐贾珍代为安排。
像贾氏宗族这种大家族,不得不说到宗法制,清代的《大清律例》规定,小宗必须向大宗宗子服孝,《大顺律法》与此相同,那么何为大宗宗子与小宗呢?
其实宗法制不是多么复杂,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是亲兄弟,贾演是老大,贾源是老二,两人都是嫡子,嫡长子贾演就是大宗宗子,大宗宗子可以俗称为:长房。
大宗宗子代代承袭,也就是说,贾演、贾代化、贾敬、贾珍、贾蓉,五代,都是大宗宗子。大宗宗子有权力管教从兄弟、侄辈,也有义务接济他们。
这样,我们可以理解红楼梦贾敬去世之时,王熙凤所说的“家孝”了,当然,根据血缘关系的远近亲疏,服孝分为“五服”,各有不同。
小宗则不一样,贾源是小宗宗子,后代的嫡长子依旧吗?不然,贾源之嫡长子贾代善是继祢小宗,贾赦是继祖小宗,贾琏是继曾祖小宗,贾琏的嫡长子是继高祖小宗。
小宗五世则迁,亲尽无服,到了贾琏的孙辈,就没有权力管教从兄弟,也没有义务接济他们了。
这便是古代的宗法制,无论大宗、小宗,核心都是嫡长子,以血缘关系为纽带,衍生出来的家族团体,这种家族团体,自然有好的地方,但也会拖累人、麻烦人,明代的李贽久不回家族,就是一例。
而后是宗族的继承法,古代的庶子没有继承权吗?也不是,否则赵姨娘争个什么?《大清律例》的规定,是不论嫡子、庶子,财产均分,甚至对私生子也允许继承,《大顺律法》相同。不过,大宗、小宗的嫡长子,才有家族权力在手,有权力就有义务,比如贾琮如果请贾琏、贾珍帮忙,他们二人是拒绝不得的,在古代,没人认为这种做法是厚脸皮,宗法制下的古人,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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