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杀发生时,左丰收只做了一个动作,如同身法灵活的太极高手使出“揽雀尾”招式一样,右手高左手低,双臂同时在空中划了两道圆滑流转的弧线,像是技术熟练的渔夫站在船上撒网收网一样,凌空捞住了一件灰乎乎的小东西。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左丰收捞住的是一颗子弹——从养路站班房里射出来的狙击步枪子弹。
自军火专家发明世界上第一支枪械以来,中国的轻功高手就在练习“躲子弹”的功夫。
理论上说,只要判断准确,人的确可以在射手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闪展腾挪,远离枪械瞄准的那一点。
二战期间,纵横粤港澳的“中华手枪队”就是以“躲子弹”成名于亚洲战区。实战之中,手枪队的成员往往能够凭借这种功夫以一当十,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从容趋避,然后举枪反杀。
现在,左丰收不仅仅是“躲子弹”,而且是“抓子弹”,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
“这就是你眼中杀机的由来吗?”左丰收的双手缓缓垂下,再次盯住我。
那颗子弹已经被他攥在右手掌心里,枪手的一举一动,似乎早就在他计算之中。
“好身手。”我由衷赞叹。
左丰收追问:“龙先生,你就那么恨我?自己无力杀我,就算借助他人之手,也要除掉我?别否定,我们都知道那枪手的存在,你不开口告诉我,应该就是盼着我倒在敌人的枪下,对不对?”
我低头无语,如果常规武器杀不了左丰收,那就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给你看看,这颗险些要了我的命的子弹——”左丰收把右拳伸过来,缓缓展开。
他的掌心里果然放着一颗铅弹,灰乎乎的,没有一点光泽。
“是日本人,我敢断定,是忍术联盟的人,只有他们才会使用这种改良过的、锉过弹尖的东西。原来,心月无向派还没死光,还在觊觎着‘金山银海翡翠宫’的下落。很好,很好,这一次敌人自投罗网,那就别怪我下狠手了。”左丰收咬着牙说。
提及心月无向派,我立刻想到了玉狐禅。如果来的是她,的确算是我的帮手,可惜,她与黄花会大将军一样,已经消失在基地之中,杳无音讯,没有下落。
“左先生深藏不露,佩服,佩服。”我向左丰收抱拳。
至少在我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人懂得“抓子弹”的功夫。左丰收能够做到这一点,不是单凭轻功就能办到的。
“龙先生,是我命硬,天不该绝。好了,等把那枪手押解上来,我们就知道到底是谁要我死了。”左丰收冷冷地说。
聪明人之间的对决,相当于牌桌上的一局“明牌”。每个人都知道对家手里握着什么牌面,临到最后下注之时,明知道是什么结局,但却无法退缩。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必须赴约的死亡宴会。
左丰收果然厉害,知道那班房里藏着枪手,却丝毫没有退缩趋避,而是守在这里,将自己当成靶子,任由枪手射击。
这份胆识,江湖上并不多见。
“无论如何,左先生,今天你让我见识到了不一样的江湖奇术。原来,之前我在敦煌的三年,全都茫茫然虚度了。”我低声长叹。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我们身边一直都有左丰收这样的绝代高手,只是无缘得见而已。或者说,从前那些时日,还没到左丰收破茧成蝶、闪亮登场的一刻,所以才会无人关注。
“我始终以你为知己,这些雕虫小技,如果你感兴趣,随时都可以切磋交流。”左丰收说,“不过,现在是站队的时候,每个人都必须确认自己究竟站在哪一面。”
栏杆下面,两辆吉普车启动,驶向养路站的院子。
纵目望去,养路站内没有车辆,那枪手即便在班房内藏下一辆摩托车,也无法短时间内驾车逃遁。在一望无际的漠野之上,摩托车的油门拧到底,极限时速也超不过一百二十公里,而那两辆三菱越野吉普车却可以轻松跑到时速一百五十公里以上,坐在车里的人随时可以探出身子开枪射击,围剿逃亡的枪手。
目测来看,至多十分钟,那枪手就要落网。
这真的是一个极端的狙击案例,枪手在最好的机会扣下扳机,子弹却被狙杀目标没收,形成了近乎魔幻的一幕。
这一刻,左丰收不是人,九成近于妖。
“还有一件事,你想隐瞒我多久呢?”左丰收又问。
“哪件事?”我问。
“你把桨兰舟带来,意欲何为?其实,你应该把她留在石塔密室之内,使她在‘不可思议之虫’的助力之下,将体内潜能全都激发出来,去寻找传说中的‘沙漠心脏’。她几乎就要成功了,我估算的时间为四十八小时到七十二小时之间,也就是两昼夜至三昼夜。你要知道,找到‘沙漠心脏’,就像找到了纳粹元首的‘地球轴心’,立刻获得无穷无尽的大自然‘原力’。你带她来,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更是无限推迟了找到‘沙漠心脏’的时间点。关于桨兰舟,你还是知道得太少了,她绝对不是表面看来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逃亡者,而是……你如果深入了解她背后的华裔超级家族,就会幡然醒悟过来,自己是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左丰收轻轻地顿足,表现出一种既无奈又惋惜的样子。
从桨兰舟自报家门开始,我就意识到,她的身份十分特殊,而背后家族则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显赫到了华裔世界的极致。
“我只是觉得,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事。”我苦笑着回应。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白玉为堂金作马……”左丰收信口低吟,说的全是四大名著《红楼梦》里的典故。
“黄花会已经倒了,给桨小姐一条活路吧。”我说。
左丰收深深地皱眉:“龙先生,你真的以为黄花会倒了?”
我坦诚回答:“我得到的消息,黄花会高层已经全部押往关塔那摩海底铁狱。按照惯例,关押在那里的人,十之**要将牢底坐穿。黄花会与五角大楼的纠葛太深,美国总统五次更换,白宫草坪五次易帜,黄花会枝叶虽然繁茂,根基却已经坏了。所以,今日之变,实属必然。”
政治斗争是有套路可循的,黄花会是五角大楼的江湖工具,而五角大楼则是黄花会头顶遮风挡雨的大伞。
在长期合作中,双方都很妥帖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不逾矩,也不越轨,遂能相安无事,愉快共处。
当然,白宫之主走马灯一样更换,从里氏到克氏,从布氏到奥氏,全都默许了这种合作,给了黄花会莫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方面的支持。
如今,黄花会想要改变规则,换个玩法,自然就动了白宫分配好的奶酪。
二战以来,白宫有一条铁打的国家规矩,那就是——“不给糖就捣乱,不守规矩就出局。”
结果,黄花会出局了。
“只要终止‘换头行动’,黄花会就会重新站出来,而桨兰舟则会黄袍加身,成为崭新的黄花会之主,与白宫的主人把酒言欢。老弟,这是政治,不是江湖,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左丰收说。
他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我与桨兰舟在浴血激战中同生共死,一见面就注定了要成为互为依靠的战友。
在左丰收、桨兰舟之间,我更相信后者。
大魔手、宝蟾等人誓死捍卫桨兰舟,也让我对她另眼相看。
“左先生,我想替桨小姐求情——”
我刚说了半句话,桨兰舟的声音便响起来:“龙先生,不要求他,我桨家的人世袭贵族,生死都有自己的原则底线,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右边,在三支长枪、两支短枪的环伺之下,桨兰舟挺胸昂首而来。
“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我向着左丰收苦笑一声。
“对,一切尽在掌握。真正的胜利,就是要将每一步计算清楚、安排妥当,然后每一环节顺序发生,最后达到想要的结果。我确信,当你重回石塔,宝蟾也已经——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左丰收淡淡地回答。
我想起了高准,但愿他能好运,逃得过左丰收一手遮天的魔掌。
“结束了,黄花会的故事还没展开,就已经结束了。”我不禁黯然。
既然左丰收的计算如此准确,那么在“炼蛊师之矛”的攻击之下,江湖人觊觎了几百年的“敦煌天机”大概也不会落入他人手中,而是尽归左丰收。
“就是这样,普通人只看到事态的千变万化,并为之惊骇咋舌,而智者却看的是游戏的脚本,任何起伏变化,都不过是为了增加故事的精彩程度,为后世留下可以传扬夸赞的种种细节。”左丰收说。
他轻轻挥手,围着桨兰舟的人便收枪退后。
“还有一个人,身手很不错的年轻人,逃过三层埋伏,到了月牙泉小镇。很不幸的是,当他以为凭借月牙泉小镇的建筑物甩开追兵时,恰恰是落入了一个不露痕迹的口袋阵。很快……很快所有人就都聚齐了,所有关心莫高窟、关注敦煌天机的人都将在在这里做一个大大的了断,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该死的死,该放的放。”左丰收说。
很明显,他这一次说的是高准。
我忽然有些泄气,高准是与顾倾国、顾倾城直接有关的人,亦在左丰收算计之内。再往深处去推测,顾倾城陪着明水袖初到莫高窟之时,大概就已经落入了左丰收的棋盘之内。
这真的是一局大棋,而操盘手左丰收一直都没有对手,棋盘的另一边空着,一直都是他在一个人左右互搏。
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我几乎已经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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