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珈镇是一个盛产铁器的小镇。</p>
背靠北姑苏道烽燧，有大量的军备需求，鹿珈镇里没有参军的十户人家，有九户的男人，是终日勤恳于炉火之间的铁匠，铸剑，铸马鞍，战具，将士的甲胄，剑鞘，零碎物件，贴近这条防线的几十个小镇，大多都是如此，最快的解决了军需，同时产出的铁器，工艺收到了江南一致的好评。</p>
这样一个铸铁技艺高超的镇子，每家每户，都悬挂着精心铸造，不舍得卖出的铁器。</p>
大多是剑器。</p>
所以即便是鹿珈镇的儿童，在幼年时候，见惯了剑炉里纷飞的灶火，睡觉时候，也要抱着一柄清凉如水的归鞘长剑，才能睡得着。</p>
江湖以北，有几位年轻的九品，就出自烽燧这条长线背贴的小镇，幼年时抱剑长寐，闯荡江湖，只要不是太蠢，太笨，太愚善，大多都能混出个不错的名堂。</p>
燕芝是鹿珈镇唯一的九品。</p>
他的年龄真的很年轻，满打满算二十岁。</p>
燕芝十一岁便去了烽燧平妖司，跟随仙师习练所谓的“仙法”，西域的矛盾向来不小，幼年时候鹿珈镇去的那批人，大多吃不了苦，回镇当个铁匠，剩下来的，活下来的，都勉强算是活出了个模样。</p>
燕芝其实是一个很冷漠的人。</p>
他的身上，并没有一丁点“侠之大者”的气概，而对于鹿珈镇，燕芝也没有丝毫的留恋之情。</p>
他的家在鹿珈镇。</p>
因为鹿珈镇有一座他家的老宅。</p>
他的家人却不在鹿珈镇。</p>
因为燕芝根本就没有家人。</p>
他十一岁那年，去了平妖司，就没有再回来。</p>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还会回来。</p>
妖族二十万兽潮的空前来袭，踏红了赤土的大雪。</p>
燕芝亲眼目睹了那一幕。</p>
烽燧长城的撤出，致使城主府和平妖司的顶层都做出了退让的决定，天地玄黄四个司署，共计在内的二十多个九品，都退让驻守在背靠防线，沿绕边缘的十几个小镇。</p>
很巧，也很不巧。</p>
燕芝被分配到了鹿珈镇。</p>
同样被分配到驻守鹿珈镇，负责平妖司玄司事宜的，还有一位齐梁王爷的独子。</p>
齐梁的安乐王爷，本来是个沉溺酒色，度日荒唐的人物，身为皇储，齐梁春秋立国之后，便在絮灵道执掌一方滔天权柄，可惜纵欲过度，享福不久，便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最终撒手人寰。</p>
安乐王果真安乐死。</p>
絮灵道的安乐王府府邸，便是那位王妃说话主食。</p>
絮灵道离兰陵城不远，那位黄姓王妃在安乐王逝世之后，便念了佛，据说是终日在王府吃斋转轮，请高僧诵经，算是青灯度日。</p>
每年去大榕寺祈愿投的香火钱，黄王妃的安乐王府，在整个齐梁十九道内，可毫无悬念的排入前五。</p>
陛下对安乐王出其的宽容。</p>
安乐王府每年能有如此多的银两砸出，陛下自然看在眼里，他并没有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p>
陛下只做了一件事。</p>
他改了安乐王独子的姓。</p>
在安乐王爷去世之后，兰陵城便发出一张悼文，大肆悲戚，为示悲哀之意，让安乐王的唯一子嗣，随王妃姓黄。</p>
这是补偿，也是代价。</p>
此后这一脉，再生子嗣，也不再有世袭罔替的资格，算是彻底灭了安乐王府对权力的心思。</p>
黄侯。</p>
喊他安乐小侯爷也算恰当。</p>
平妖司的玄司，分配到鹿珈镇的两位九品，除了燕芝，便是黄侯。</p>
燕芝抬起头来，望着此刻蹲在墙头，没个正型儿的黄侯，他面无表情说道：“一日三次的巡逻，到时候了。”</p>
黄侯笑眯眯打量着燕芝的俊俏脸蛋，啧了一声，“少一趟没什么大碍，出了事算我的。”</p>
这是燕芝第无数次听到这句话。</p>
他懒得理这个纨绔出身的侯爷，转身就要走。</p>
在他看来，这个出身不知百姓苦的世家小侯爷，能修到九品，九成靠得是家底，还有一份靠运气，天知道安乐王妃给他花了多少银两，请了多少神将入府授习剑术？</p>
一年前入了平妖司，同样在玄司里修行，执法，他从未看到黄侯依照上头意思行事，向来是我行我素，要么懒惰懈怠，要么满头乱撞。</p>
入了鹿珈镇后，一日三次巡逻，他只是例行公事喊上一声，玩世不恭的黄侯若是玩心起了，便掠行一圈，算是敷衍了事，更多是蹲在墙头，笑眯眯也不知在打量什么。</p>
“倏”的一声，燕芝听到头皮发麻的一声穿羽声音，接着自己身子一轻，墙头本来笑意昂扬的黄侯眼神猛地冷冽，脚尖发力，一把带着自己掠出数丈，墙头被一箭射得崩塌开来，一颗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被箭簇传出，“蓬”得炸开，木屑四溅。</p>
平妖司只负责巡卫，而城主府负责驻守。</p>
燕芝双手撑起身子，震惊无比望向那根箭簇的来路方向。</p>
墙壁坍塌，烟尘四溢。</p>
接连数堵重墙都是如此。</p>
在最远的方向，是一扇重门，此刻有一头白象从烟尘之中缓缓踏出。</p>
白象背上，有一个年轻男人，长发阵阵抖动，他一身黑袍，抖了抖衣袖，一只手揉着怀中女子的后脑，另外一只手则是伸出两根手指，抬至自己一侧耳旁。</p>
这是一个古怪的姿势。</p>
在齐梁，这是“谈判”的手势。</p>
一身黑袍的顾胜城，平静打量了一眼此刻上下紧绷的城主府弓弩手，有一只弩箭绷得太紧，以至于真的射出，被他拈来摘去，袖内气机迸发，便向着一侧反射而出。</p>
轰塌了十几堵墙。</p>
好在没人伤亡。</p>
他望着鹿珈镇的守军，没有说话，直到烟尘缓缓散去。</p>
这里的所有人这才看清，他的身后，陆续走出十几头巨大的白象，除了妖族的小棋公，白象还拉扯着雪车，车上堆砌着巨大的镶金黑箱，再往后些，便是一些由绳索牵引行走，身上带着若有若无妖气，却尚未开启灵智的妖族女子。</p>
这只西域使团并无杀意。</p>
顾胜城站在原地，想了很久。</p>
他说道：“我想要谈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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