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自那夜之后清冷的紧,断壁残垣至今都未修缮,杜泽从宫中回来后神情阴晴不定,看向独子房间,掩面轻叹一声,推门而入,浓郁的药香充斥整座房间,杜一辰侧卧在床,空洞的双眼怔怔的望着墙壁,看不到丝毫气血的脸颊与死人无异,只是在看到杜泽走来后,整个人强打起精神从床上撑起身来,艰难开口道:“爹爹,如何。”
“陛下让你安心静养,等康复了便去翰林院领个差事。”杜泽轻声说道。
杜一辰如同发狂般咆哮道:“安心静养?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这一切都是拜苏问所赐,他一日不死你要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辰儿,事已至此,为父也无能为力,陛下会免去苏问镇抚司千户之职,便是如此了。”杜泽大袖一挥背过身去,已是年过五十,自以为看淡了风云事,此刻仍是住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可是他虽贵为二品的兵部尚书,却也不过是皇帝身下的一条狗,你可以叫,但绝不能擅自咬人。
“哈哈,杜泽你可真是条好狗,自己的儿子被人糟践成如此模样你都可以视而不见,你要的你的官位,你的权利,去像一条狗摇尾乞怜,你枉为人父。”杜一辰怒而直呼其名骂道,鲜血从口中激涌喷出,染红了床榻。
“辰儿,你好好养伤,此事不要再提,日后老实做个持笔文官,不要再有别的念头了。”杜泽艰难说完这句话,扶门而出,再关上门的刹那,整个身子瘫软坐地,无声的嘶吼发泄,一扇门隔着两父子,一人咆哮怒骂,另一人老泪纵横。
京都同样不平静,李在信回京那日引得朝野沸腾,无人相信吕登科会行通敌卖国之事,却也无人站出身来替对方辩解一言半句,李居承在朝堂上小憩的次数愈来愈多,也愈来愈长,以至于错过了许多事,吕登科若是认罪伏法,此罪必定加身李在孝,这位白衣军神自入京以来便是连坐之罪,从常明到吕登科,从不开口辩解,默默在临渊赏雪,这对京都的异乡客只隔着一面墙,无话可说。
但李在孝不是吕登科,一个吕登科死了便死了,从入京到下旨问斩不过半旬时日,可无人敢对李在孝这般草率,因为注定要有人来背负这种秋后算账的风险,连陈茂域也不敢,正好那日杜泽进宫,正好那日对方想杀一人。
早已经拟好的折子被杜泽拿在手中反复开阖,其上内容早已铭记于心却还是时时翻看一二,用李在孝换苏问,陛下有多大的心机,而他却没有那么大的魄力,杜家不是大族,到了他这辈连远方亲戚都寻不见几个,二十年的兢兢业业让他爬到现在的位置,对于旁人来说已经算是快的,一个毫无战功的文人能够从李居承手中接下兵部尚书的位置,若是还找得到祖坟所在,只怕青烟如柱升腾。
可正因为来的如履薄冰,这些年他才走的更加如履薄冰,六部之中他是第一个表态站在陛下身后的人,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那个年轻帝王收敛的獠牙有多么锋利,然而如今这种逐渐表露的锋利让他感到害怕,此刻那位陛下需要一个恶人,一个到死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痛骂的恶人,但是这个恶人却能够将脚下的空中楼阁变成一片坚实到不能在坚实的土地。
可他终究只是个优柔寡断,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手中的折子好似燃烧起来般烫手,摔落在地面,连忙弯腰去捡时却看到身前有一双很朴素的靴子,他竟然没有惊慌,缓缓直起身来后,认出了对方,是那位武安侯府的老管家。
“不知徐管家深夜到访所为何事。”门窗紧闭,杜泽没有惊奇对方是怎么进来的,处之泰然。
“来为尚书大人解忧。”老管家苍老的声线带着不容违抗的旨意,让杜泽悬着的心不仅没有落定,反而更加紧绷。
“我有何忧愁敢劳烦武安侯挂念。”杜泽不露痕迹的将地上的奏折拾起,塞进袖口中,坐在太师椅上。
徐让微微一笑,一身朴素的着装,再配上那满是老茧的双手,那里像是侯府的官家,更像是一老农,“侯爷可以帮尚书大人除掉苏问。”
“哼,那三百北府军新坟上的土只怕都还没有干,侯爷这么快就忘了吗?何况侯爷为何要帮本官。”杜泽能够走到今天的位置,机遇固然重要,也少不得审时度势,虚与委蛇的本事,武安侯虽然从不忌讳其他官员向其示好,却并不意味他就是善交的人,尤其是与自己莫说交情没有半点,北府军的大名可是自己亲笔划掉的。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侯爷并不是帮你,而是为皇上分忧,何况侯爷只是来知会大人一声,并不是一定要大人回复,武安侯府要做的事,从来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徐让突然言语生硬,缓缓直起的腰身,将两个袖口拍打着,轻声道:“最后提点大人一声,最好还是在府中多安放些护卫,免得遭受不测。”
徐让走后,杜泽才发觉两只手好似抽筋一样死死扼住椅子把手,冷不丁的抖了个激灵,尿意上涌,却是望向屋外青天白日竟好似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般让他不敢探出一步。
“管家,近些日子多安插些人手,去巡防营调一队人马过来。”
很快罢免苏问千户一职的文书被赵钟明送到庭院来,苏问并不意外,反而有些庆幸,若是那位皇帝没有让赵钟明来,而是召他入宫,那他才要考虑要不要连夜便逃了。
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赵钟明离开之后,又有一人找上门来,模样生分,可沈半城只看了一眼就惊呼出声,连连生出畏惧神色,苏问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失态,更加好奇眼前这位皮肤煞白,却温文尔雅的人是谁。
只听那人自报家门的说道:“李在信。”
这三个字脱口的瞬间,苏问终于知晓沈半城惧从何来,被称作行走在阳世间的阎罗,临渊之主李在信,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中永远少不了对方的传闻,临渊虽然从未被人称作冤狱,如佛教阿鼻审判大恶之人,却是谁人提及都要一身冷汗,而当对方找上门来时,与阎王打哈哈,命还能留到几更。
“我想起今日还要晴栀赏景,先走了。”自从那夜后,沈半城就与穆晴栀往来密切,苏问倒是不担心他被对方利用,毕竟两个人精纠缠在一起,许是真正的心心相惜。
“这几日是怎么了,突然来了这么多大人物。”苏问一拍脑门儿,悠悠说道:“指挥使大人又是为何事而来。”
七贵不情愿的去备茶,却没注意到李在信同样看了他许久,被苏问开口问道,李在信这才才回过神来,“听说苏公子在镇抚司领千户职。”
“巧了,你晚来一步,我已经被免职了。”苏问说着将手中的文书拿给对方看。
李在信很是谦逊的双手接过文书细细看过后,叹声道:“可惜了,若是苏公子还在镇抚司,以后还有很多共事的时间,也好方便观察。”
“指挥使大人想观察些什么?”苏问并未邀请对方入屋,而对方却是喧宾夺主的自主走了进去,正好看到墙上那两副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前一副挥毫有度,将樊笼二字演绎的淋漓尽致,就如同那纸张框住了其中的字,神韵十足,后一副笔力透彻,入木三分,透着浓浓的自由之感,只是隐约中这种自由却多了一分无奈和落魄,逃得出纸张,却逃不过这片天地,不过是大一些的樊笼,终究都只是笼中鸟。
“很好的字,是你写的?”李在信不答反问道。
“我若是写得出这手好字,早卖钱去了,指挥使大人若是看的顺眼,拿去便是,全当我孝敬的。”苏问献媚的说道,老练的举止让人不敢相信是第一次,有些虚伪是刻在骨子里的。
“虽好看,可不适合我。”李在信摇头落座,这时七贵的茶水也端了上来,扫过一眼,茶水透亮,并非茶色好,而是水好,杯底一撮好似老泥一样的差渣子聚在一起,没有丝毫茶香飘出,就是比驿站口卖的大碗茶都还要淡嘴,不过李在信并未计较,大喝一口,仔细品味,神色异常满足。
“这茶与大哥家的茶水味道相似,许久没喝了甚是想念,好茶。”李在信放下茶杯,冲着苏问微微一笑道:“可否劳烦苏公子赐个字。”
“我的字很丑,指挥使大人还是不要难为我了。”苏问连忙摇头拒绝,字丑是一说,更重要的是对于危险直觉似乎在告诫他眼前的人绝不是那么简单。
“无妨,字的好坏只是表面,我想要看到些更深层次的东西,还请苏公子不吝赐教。”李在信抬起头来,那双深深凹陷在眼眶中的眼眸好似星空璀璨,苏问不禁意的对视,竟是莫名想要深入其中,猛地被吞没,好似整个人踩在混沌之中,漂浮无定,有一道刺眼的光芒射来,让他下意识的想要靠近,身体不由自主的追着那道光而去。
屋外,小仆人自言自语的偷笑道:“少爷的脸皮越来越厚了,都敢给别人题字了。”
李在信看着对方在自己掌心中写下的字迹,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苏问的字不仅干瘪,而且毫无灵动之感,便是那根生花笔都无法拯救,终于苏问最后一笔落下,李在信的面容几乎写满了不安二字,手掌好似火烧般炙热,猛然收回,只见其掌心中有一枚浓厚的“活”字像是冰雪滑了般很快散开成一团墨水。
而此刻的苏问仍然在那混沌之中穿梭,许久后他终于寻到了那道光的源头,奋力钻出,好似大梦惊醒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衣襟早已被汗水打湿,只觉得头脑昏沉的紧,连忙四下看去,李在信早已离开。
“果然这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平静,我可以去寻找。”走出庭院的李在信仰望着那顶骄阳,将身后的披风的大帽盖在了头上,无需光明,因为我心中早有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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