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翼抬手搀住他,说了几句话,但因浊浪滔天,声音全淹没在滚滚洪流中。不得已运起内力,道:“无论如何,咱们先离开再说!请我爹看看若瑜,一定能有法子治好她。”上官耀华宠溺的望了望平若瑜,几根手指扯着原翼衣角,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急赶。
眼看到了秘道口,又一个大浪斜拍过来。两人同时被冲退几许,原翼双掌交错,朝两侧击出。内力所至,将身侧汹涌的流水生生划开一条道路来,拉着上官耀华跨入,原庄主也逐一将两人拉了进来。五人刚返身走出不远,背后忽然传来天崩地裂般一声巨响,各种硬物碎裂声接二连三的炸响,想必四大家族已彻底给海水淹没。
那海水涌遍厅堂各处,又顺着秘道口灌了进来。这几人除上官耀华外,个个身受重伤,有气无力,而唯一体力健全的却又等同是个不会武功的常人。一路奔逃,听得身后海水灌入,哗哗作响。几人中平庄主与上官耀华都是沉默寡言的主儿,平若瑜昏迷不醒,自作别论,唯有原庄主父子一路上鼓励众人,总算强撑着逃了出来。
出口处置身是一片沙滩,大片大片的金黄色极是晃眼,背后海浪怒啸。此时再望,实难令人相信,方才竟是从那般有死无生的境地中逃出,都不禁暗暗佩服起自己来。几人中唯有原庄主最是冷静,还未给逃生的喜悦冲昏头脑。四面环视,见沙滩空空荡荡,极目所见,一览无余。问道:“翼儿,李盟主在哪里?”
原翼此时才记起李亦杰之事,却并没多少担忧,道:“孩儿将他安置在不远处,并以内力给他打通了穴道,过不多久便会醒来。或许是他自行去了,也未可知。”视线忍不住又向海中望去,尽头海天一线,隐隐浮动着些许跳动的光芒。一片金灿灿微带暖红,看得久了,目中渐渐湿润,竟然头一回涌起了种悲伤。
忆及一年前为求自由,毅然决然的从家中逃出,独自到江湖上闯荡。在那中原武林,总算是混出了一番名头来,依着爹爹所言,那即是“没给家族丢脸”。还不忘那时转身回望,是带着何种胜利之喜,满心想着“终于摆脱了这座囚笼,非得闯出番名头再回来!瞧爹爹还有什么话说!”
然而时光流转,如今他对于庄园中的生活竟是分外留恋。武林中争斗繁复,波诡云谲,阴谋一桩连着一桩,单是一年前所经历,便是再也不愿回想的丑恶。
但到此时,家园已被彻底摧毁,从此,算是正式沦为了无家可归的旅人。心情为何天差地别,再没有了自由自在的喜悦?反而是阵阵伤感,从各处方位侵袭而来,将心脏牢牢包裹在正中,从每一道裂纹渗入,直要使一颗心震为碎片。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感伤,更是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离愁别绪。
原庄主看出了他心思,道:“怎么,翼儿,舍不得了?”原翼叹一口气,道:“孩儿自小生于原家庄,亦是在爹爹的庇护中长大,从未经过真正逆境。这以后的路,却只怕要靠孩儿自己……因此心中难过。”
原庄主应道:“不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谁也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即使亲如爹爹,将来也总有一天会离你而去。因此我才一再教你懂得自立。纵然家族庄园毁了,所幸咱们四大家族中人未有伤亡,整片中原大地,正是呈显在咱们面前的新一片沃土,有待用双手去开拓、去创造。也许这番劫难,正是老天爷见咱们太过犹豫难决,有意拿来锤炼咱们的。”
上官耀华不顾他父子叙话,小心翼翼地将平若瑜放在地上,仔细拭去她嘴角淌下的一缕血丝,恳求道:“原庄主,请您先帮她看看。若瑜她……还治得好么?”平庄主正对女儿心存愧疚,也忙上前,道:“原兄,无论用任何方法,只要能救回瑜儿,便算是要了我的命也成。对这个孩子,我亏欠她的太多了。”
上官耀华皱眉打量着他,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已然挂在口边,但见平庄主愁眉不展,脸上的血痕还没顾得擦去,几缕乱发松散不一的搭在脸上、肩上,映衬得脸颊更增憔悴。就此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做了太多错事,而今诚心悔过的老人。
何况事已至此,就算将他骂得再狠,也是无济于事。两人头一回站到了共同立场,满心只盼着平若瑜伤势得能治愈。
原庄主两根手指搭在平若瑜脉上,表情忽喜忽忧,上官耀华等三人也随着他神色变化,心情起起落落。终于原庄主长叹一声,道:“她还有气,总算醒转及时。但方才烈斗过剧,怕是体内器官仍有伤损。强行催动掌力,又震伤了脾肺,才会吐血昏迷。我给她注入些内力,暂时吊住一口气不散,其后须得到大城镇上,找间药物齐备的医馆诊治。”
上官耀华听到此处,本来关切的面容登时冷了,头一扭身子转开,沉默不语。
平庄主如蒙大赦,欢喜得连眼泪也要掉落下来,紧紧握住原庄主双手,正色道:“原兄,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才好,你简直就是瑜儿的再生恩人!现世的活菩萨!以前我好勇斗狠,总想跟你一争短长,甚至一再嫉妒你四家族之首的地位。而今看来,你实在是当之无愧。不说别的,你有这样懂事、关键时善于顾全大局的儿子,今天要不是他急中生智,只怕咱们都得陪着平家庄永久沉眠。令郎得能如此,想来都是原兄教管得好。相比之下,我却只有这样一个时不时便要惹是生非,方才更险些将大伙儿置入死地的惹祸精女儿,单就这一点说来,我已是输给了你,输得心服口服!”
原庄主淡淡一笑,见平庄主神色,确已是大彻大悟了的。如果这一次灾劫能令他彻底悔悟,从此与七煞圣君断绝往来,再不生问鼎中原之念,而能够静下心来,一意陪伴女儿,那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想到原翼在秘道中曾向自己咬耳朵,低声说起过的悄悄话,一面又向神色极不自然的上官耀华望了一眼。只道是年轻人怕羞,而如此不加掩饰的表露,虽说在长辈面前稍显失态,倒也不失率直可爱。
何况他是大清的王爷,就算平庄主嫌贫爱富,那也是足可配得起了。说道:“平兄,你可别光谢我。能够救回瑜儿,还有一个人功不可没,你还要好好向他道谢才是啊!”
平庄主神色略显尴尬。但想自己既连同多年宿怨的原庄主也能冰释前嫌,对那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就更没必要斤斤计较,倒显自己这世外高人不够大度。笑道:“承王爷,倒要多谢你啦!”
上官耀华冷哼一声,道:“无功不受禄,当不起。怎么,不骂我是个无礼贫嘴的小子了?”平庄主心情正是极好,笑道:“承王爷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如何?”
原翼拍了拍上官耀华肩头,笑道:“承王殿下,在下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实不相瞒,本来在江湖上听多你的传闻,我只道你是个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到底是患难之中见真情,甚至就连我们几个亲人也已经放弃了瑜妹,唯有你始终坚持。而你同她认识,甚至还没有几天,初次相逢,彼此的影响又是如此不快。真没有想到,你却是最能了解她心事的一个。其实瑜妹本性并不坏,会对你耍恶作剧,甚至缠着你不放,这一切不过都是因为,她太孤单,没有人陪着她,她就像一盆昙花,夜间悄然绽放,而后又戛然而止,它绚烂的一瞬,却鲜少有人能够看到。你对她说那些话,或许正是触动了她某一根柔软的神经,又或是她曾在此道上受过伤……”
上官耀华冷冷的道:“小王知道原公子是读书人,这一点,你不必字字句句都来答复我。既是如此,话里便不必咬文嚼字,你何妨直说,我就是个左摇右摆的墙头草便了。不错,我确曾几度易主,但那皆是因势利导,当生存沦为最卑微的愿望,你所做的一切,都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时,旁人再多质疑,却又来理它作甚?像你这样温室中长大的少爷,又怎能体会那些千方百计,只求留得一息,苟延残喘之人的悲苦?如果我能跟你交换身份,那么咱们再来看看,我做的是否比你更出色?以前我便是不甘,为何有些人命好,生来已拥有一切,而有些人再如何努力打拼,得到的也终将失去?再到后来,我才逐渐想通,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公平,那就唯有凭着实力,创造出一份属于你自己的公道来。至于若瑜,你们也不必将我当做她的救世主看待,我会救她,只不过觉得她同我很相似而已。我们本来都不是强者,却可以凭着自身努力,同样不输于人。在她身上,就好像看到了许多我苦苦追逐已久的东西,不忍心见她失去仅有的幸福。就如同是……见她拥有,就好像自己也拥有了一样。至于你,我并不需要得到你的任何赏识,你愿意怎样看我,还是随你的自由。”
原翼道:“话是不错,我对你这小子,印象好得很。若要做我妹夫,是勉强够格的了。平叔叔,您觉着呢?”上官耀华神情窘迫,似是竭力掩饰心虚,道:“谁说要做你妹夫了?本王是皇亲贵戚,成婚一事,自由得皇上旨意。对若瑜说那些,不过是给她些活下去的勇气罢了。”越是推脱,表情愈显慌张。
忽听一旁平若瑜轻咳两声,嘴角又淌下几缕鲜血。上官耀华只感心脏一紧,俯身将平若瑜抱起,还在生硬的找着借口,道:“正好,我刚要回京城,向义父复命。天子脚下,倒有不少真才实学的名医,就请他们瞧瞧。到时这笔钱……平庄主,我知道你并不富裕,那款子交托在本王身上便是了。”
平庄主道:“我也随你去!”见原庄主父子似笑非笑的瞥着自己,忙道:“我可不能看着辛苦养大的女儿,随随便便,就给你这外来小子拐跑了。”
原翼低声笑道:“瞧这一对翁婿,都是强要面子的死硬脾气。”原庄主也低声附和:“怪道有句话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此番回京,估摸着是丈人爷见亲家去的。”原翼微微一笑,顾着二人面子,不再拿他俩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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