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天澜十三年十月十二日,十六年前的今天,东陵北夷正式开战。十六年后,这天下依旧不能安澜。
三天后,竹子前来复命。
“大人。”他推门而入,衣袂飘飘,沁香袭人。
楚叶埋首于一众文案,头也不抬:“来人,给我打出去。”
“大……”竹子终结在一声闷哼里,他捂着胸口退后两步,微微苦笑,“兮回姑娘,你下手真狠。”
兮回扛着棍子袅娜地立在槛外,神色得意,颇似门神。
竹子在门外道:“大人,我有要事汇报。”说着他上前一步。
兮回秀眉一挑,棍子舞的虎虎生风,砰一声抵在竹子身上。
这么挨了三棍之后,我听见竹子笑了一声:“兮回姑娘,我已让你三招。事关重大,现在,却不得不出手了。”
话音刚落,兮回的棍子便猛地脱手,旋转着咻咻射了出去,她向前一冲,然后凌空一个翻滚稳稳落地,抱拳一笑:“大人好身手。”
竹子含笑重新迈入,兮回告退,顺手关上了门。
楚叶头也不抬,:“你行啊,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竹子行礼:“怎敢。”
他的眼睫长而浓密,这一垂眸,整个人都有了朦胧之感。
楚叶拍下手里的文书,往后懒懒一靠:“说吧,查得怎样了。”
“这是大人的案宗。”竹子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她面前,“我仔细校对过,无一纰漏。”
楚叶点头。
“李将军前日离京,次日抵达枫华,兵分二路。至今晨辰时,向北查至华元,途遇四股北兵,数目不下千人;向南查至寻相,途遇两股北兵,数目百人。现已悉数歼灭,自损两百,重伤七十。这是具体战报。”竹子又递上一纸。
我接过来看了看:“李拾月带兵向北,下一站陵拓关……自古关口乃兵家必争之地,北夷潜伏东陵,此处必有重兵而候,这一仗恐怕打得惨烈。”
竹子笑道:“殿下已经派兵支援,大人不必忧虑。”
我不置可否。
如果是别人,北夷的任何一人,哪怕北帝亲征我都不会为李拾月担心半分,但如果背后指挥者是……
“褚云矜查得怎样?”我放下战况。
是夜凉如许。
月光铺洒,天地一片清辉,满院静谧中,楚叶卧在垫了貂绒的榻上,身上盖着薄被,手里捧着暖炉。
兮回抱着小杉坐在不远处,草丛里,两人扒着泥土捉蛐蛐。
“今天的月亮好圆啊!”吃糕点的当儿,小杉突然吮着手指头道。
“今日是十五,十五的月亮当然圆了。”兮回温和的笑着,拿过小丫头的手指,用帕子仔细拭净。
楚叶脑中流电突兀的闪过一句话:“每当十五月圆之时,大人将瓶置于月下,瓶口便会自然生出茎叶,开出花朵,维持三日不凋…………”
褚云矜的上古月光瓶!
“兮回,”楚叶道,“窗口的瓶子拿过来。”
“大人在想那月光瓶?”兮回笑了笑,“褚大人这是信口开河呢。”
说着她把瓷瓶送到楚叶面前。
瓶口光鲜亮丽,别说花叶,草籽都没有一颗。
“瓶瓶!”我还未动作,对面的小杉已经一把将瓶子抢了过去,两眼放光地拿在手里摆弄,一会颠过来,一会倒过去,还凑到瓶口往里面张望,满脸好奇之色。
瓶口幽深细长,小杉看不清楚,焦急地转来转去借月光。我们好笑地看着她,过了片刻,小杉突然惊喜的叫了一声:“爹爹,里面有东西在发光!”
她把瓶子倒了个个,使劲拍使劲拍,却什么也没有弄出来,皱着一张小脸把瓶子重新还给兮回。
兮回拿到手里,暗劲一使,瓶体土崩瓦解,化作齑粉飘飘洒洒。她张开五指,雪白的手掌心里躺了三颗晶莹的珠子。
“这是什么?”兮回有些疑惑。
楚叶拈起其中一颗,放到眼前细细地看,珠子龙眼大小,表面流光溢彩,内部朦朦胧胧,颇具神秘感,我一时间也不知这是何物。
“大人,”下人前来报告,“御史大人求见。”
楚叶将三颗珠子收入袖中,道:“让他进来。”
几乎是话音刚落,竹子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他风尘仆仆,唇边细碎的笑容也不见了,看我一眼,叹气道:“大人。”
楚叶知道情况不妙了,掀开薄被站起来:“说。”
竹子道:“李将军,殉国。”
楚叶猛地抬头看他。
“竹子,”楚叶道,“李拾月曾随我征战数年,无一败绩,你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大人。”竹子上前一步,“李将军在陵拓关安行疾斗,起初捷报频传。后来北夷更换指挥,那指挥,用兵如神,将军裹血力战,刀折矢尽,终是不敌。”
他这话说得有些快,但楚叶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她拂着手里的炉子,缓缓道:“北夷更换的指挥姓甚名甚?”
“不知。”竹子道,“据残兵回报,此人年纪不大,约摸二十六七,是北夷凌云丞相一力举荐提拔的。”
楚叶道:“司马瑾没有增兵罢?”
“还没有。”
楚叶把炉子交给身后的兮回:“带我去见他。”
“阁主。”兮回拉住我,微微蹙眉,似是担忧。
楚叶对她笑了一下:“这么大的是,我这个做丞相的肯定要去见一见司马瑾。很快就回来。”
兮回叹了口气,慢慢松开手。
走了两步,身上已是冷汗淋漓,楚叶感觉血液的腥味不停翻滚着冲上喉咙,强压之下,一阵阵难耐的反胃。
竹子目不斜视,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足下轻点,两人便凌空略起,流星般向御书房飞去。
司马瑾门口跪了黑压压一大片人,前排是于让,陆湛,夏尽宣,谢益……个个全副武装,涕泗横流,我落下的时候,于让正在那里砰砰磕头:“殿下,请您下旨!臣愿带兵前往陵拓关,为李将军报仇!”
“为李将军报仇!”众人悲呼。
看见楚叶,呼声倏地一滞,偌大一个院子,倾刻间落针可闻。
“大人,”于让抬起头,他双目通红,前额青紫,哽咽着道,“李将军他……”
“大人!”陆湛转向楚叶,深深叩首,“您劝劝殿下,大人,让我们出兵吧!”
“大人!……”
楚叶视线微低,缓缓扫过一众:“都起来。”
“大人……”
“起来!”我声音一厉,“看你们这点出息,想发兵报仇,有胆直接带人走,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于让低下头,五大三粗一个汉子,闻言嚎啕大哭起来,变本加厉。
这么多年的生死战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抚平伤痛。
“李拾月的死,决不会就这么算了,这是承诺。”楚叶放缓了声音淡淡道,“还有一句话你们记着。”
我偏头看向司马瑾房间窗户里透出的光,转身迈上台阶:“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司马瑾看到楚叶和竹子的那一刹,二话不说给了竹子一巴掌。
“谁让你告诉丞相的?”他声音甚冷。
“竹子知罪。”
“滚下去,自领杖责。”司马瑾寒着脸道。
“是。”
竹子转身,楚叶瞧着他的背影开口道:“不必听他的,你直接去我府上,事后我会找你。”
司马瑾看了楚叶一眼,没有反驳,竹子便回身行了一礼,然后退下。
楚叶走到窗口,伸手拉起帘子,然后来到司马瑾的案桌旁,随手拿了一张奏折看。
“五天前,守城官员全被控制,事后我才知道,你带着李拾月往东南去了。”司马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要查案。”楚叶道。
“你现在做事都不用与我商量么?”
楚叶瞥了他一眼:“你凶什么?”
司马瑾猛地回头:“李拾月死了,他从来没有败过。小叶子,你是不是想说,你要去陵拓关,你要履行你的承诺,给外面那些将士交代?我告诉你,想都不用想!”
楚叶“啪”地甩下奏折,冷笑道:“你把我弄回这西晋朝堂做什么?当花瓶一样摆着看?他娘的司马瑾,我就去定了陵拓关怎样!”
司马瑾一把扣了楚叶的手腕,他眉间似笼着冰霜,力气不自觉也大了许多,楚叶被他捏的生疼,强压的气血不自觉一松,呛到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司马瑾立刻变了色:“小叶子!你别气,我……”
“还不放手。”楚叶擦着脸没好气道。
司马瑾默默地扶她坐下,转手抵上她的后背,一股暖流顺着就涌进了体内。楚叶缓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便开口道:“司马瑾,我不是与你说气话,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司马瑾默不作声,楚叶继续道:“我不想瞒你,北拓兵主,很有可能是我的故人。”
司马瑾道:“知是何人?”
楚叶道:“待我见了他,再告诉你。”
司马瑾道:“你这样的身体,让我如何放心。”
楚叶道:“我自然不会亲自上阵。”
司马瑾摇头:“我不信。”
他苦笑一声:“可不信又如何,我是不敢拦你了。你何时动身,我同你一起去。”
楚叶扬眉一笑:“行。”
司马瑾叫过方公公,在桌面铺开诏书,提笔初拟:“花间,于让,陆湛随行?”
“花间留下。”楚叶道,“他有别的用处。”
司马瑾笔势一顿,抬起头:“你的意思是……”
“我早就说过,朝中有内患。你去陵拓关,少则几周,多则数月,明晃晃的皇位放在那里,他们怎么可能不反!”楚叶站起来,缓缓负手,“那位北拓兵主,可是把一切都计算好了,我们何不来个将计就计?”
司马瑾的旨意颁下去没多久,就有人求见。
“殿下,宋国老请您和丞相大人墨阁一叙。”对方进门,三拜九叩,礼仪做到极致。
宋国老德高望重,又是孤家寡人,今上特许他住在宫中,赐之墨阁,听起来真是风雅至极。
“这么晚了,国老还没有睡么?”
“还未。”那人恭敬道,“车撵已经在外备下,殿下、大人,这边请。”
司马瑾皱了一下眉:“丞相大人身体不适,就不必去了。”
“殿下,小人奉命传话,这……”那人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国老相邀,岂有不去之理。”楚叶走到门口,回头瞧了司马瑾一眼,“走吧,别让宋国老久等了。”
车撵一路向南,驶入杏林,深处独立的小阁露着半边,遥望天台,暗灰色的帷幔随风轻舞。
小阁门前只有两个扫地的女仆,见到二人下撵,行了一礼后低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大门敞开着,楚叶和司马瑾走进去,没有看见人,身后随行的下人做了个手势:“国老在内堂”。
来到内堂,宋国老果然立在那里,背对着我们,沉声道:“殿下,您来了。”
“见过国老。”司马瑾作了一揖,声音淡淡。
“老夫可受不起殿下的大礼。”宋国老缓缓转身,他手里抚着御赐的策王金鞭,一双似清似浊的眼睛扫过我们二人,“听说殿下准备御驾亲征,好啊,颇有陛下当年的风范。”
楚叶心里翻了个白眼,司马瑾那不成器的老爹出了吃喝拉撒就是召幸嫔妃,有屁的风范!
“李拾月死了,我们西晋可是损失了一员虎将。”宋国老叹着气开始痛惜,接着话锋一转,视线锁定了楚叶,“李将军去陵拓关,可是奉了丞相大人之命?”
楚叶道:“正是。”
宋国老道:“丞相大人,可有话要说?”
楚叶大方一笑:“无话可说。”
宋国老哼了一声:“丞相大人离朝三年,如今又损一员大将,此去陵拓关,恐难服众啊。”
楚叶笑出了声:“有殿下在,如何不能服众?”
宋国老脸色有些不好看:“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殿下,您就放心将兵符交给这样的人,让他来与北拓对抗吗?”
司马瑾脸色也沉了下来:“楚叶是什么样的人,大家有目共睹。没有他,就没有朕的今日,没有东陵的今日!”
宋国老冷冷道:“殿下已经被佞臣迷惑了头脑。老夫把话放在这儿,兵符交给这个小子,可以,但必须立军令状!带不回北夷兵主的首级,以军法处!”
“不可!”司马瑾不假思索。
“放肆!”宋国老桌子一拍,“看来殿下已经把陛下训导忘得一干二净了。策王金鞭在此,太子殿下,希望您不要再让老夫失望。”
司马瑾声音平静:“军令状不是儿戏,国老,本宫知道您不喜欢小叶子,但本宫也有一句话:南山可移,楚叶不可动。”
他说完这些话,外袍一脱,直接闭起了眼睛。
楚叶摸了摸下巴,这个蠢货,堂堂一国之储君,难道还不如一根死人留下的鞭子么?
眼见的金鞭对司马瑾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楚叶上前一步,一把将鞭梢顺到了手里。那鞭子当空飞舞,好像燃烧的蛇信,她抓住它,掌心登时一阵灼热。
“不就是军令状么?我立又何妨。”
“小叶子!”司马瑾刷地睁开眼睛,“你疯了!”
宋国老收起鞭子,叫人呈上纸笔、印章,司马瑾欲拦,楚叶暗暗踢了他一脚,低声道:“信我。”于是他不动了。
楚叶执笔蘸墨,在宋国老面前正儿八经地立下军令状,然后很快和司马瑾离开了墨阁,乘上车撵绝尘而去。
路上,司马瑾开口:“你若是后悔,我派人……”
“派人做什么?杀了宋国老?”楚叶双手懒洋洋地枕在脑后,抬眼看着天上的圆月,“放心,等我们从陵拓关回来,那老狐狸已经蹦哒不动了。”
“你是说,国老会反?”司马瑾眉头紧锁。
“本来只是怀疑。”我道,“但他非要我立那劳神子的军令状,怀疑就变成了确信。”
我放下手,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他这样子,分明是肯定我不会把北夷兵主怎样,但他怎么知道我不会?”
司马瑾沉默了一会,又道:“即使宋国老伏法,可军令如山,古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你要我怎样为你开脱?”
我笑道:“开脱什么?宋国老倒了,军令状就是一纸空文。实在不行,你来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贬我的官不就完了。”
司马瑾一下子黑了脸:“我还真以为你有万全之法,说到底却是以身试法。”
他又叹气,反正他见到楚叶不是叹气就是皱眉:“我看看你的手,刚才竟敢这么抓鞭子,一定伤到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楚叶才感觉手上火辣辣的疼,低眼一瞧,左手掌心里横了一道鲜红的血痕,再伸右手一抹,血珠就糊开了。
司马瑾“啪”的打掉她右手:“别动,回去我给你上药。”
楚叶偏头上下打量他一番:“司马瑾,你以前可没有那么好心。记得几年前我在你的别院里中了一箭,你眼睛没眨一下就给我拔了,那血飚的。你他娘的真是司马瑾?”
司马瑾淡淡道:“人总是失去过才知道珍惜。”
无边无际的戈壁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成千上万的战马奔跃嘶叫,数不尽的矛头耀月生辉,漆黑夜幕下灯火点点,兵将在迷宫一般的阵地中穿梭来往,却依旧井然有序。
千万座灰色的营帐之中,耸立着一座黄绸大帐,营帐顶子以黄金铸成,帐前高高悬着一枝九旄大纛,显得颇为恢宏。
我撩开黄绸的帘子举步进入,司马瑾正站在这大帐的中央,负着双手凝视面前的沙丘图,图上红旗昭昭,星罗棋布。
“卿凭,你来看。”司马瑾向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他指着沙图上的一处道,“昨日我们就是在这里遭遇了北夷的小股军队,很显然,对方旨在尝敌。”
我道:“试探过,就该真刀兵枪见了。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你可有应敌之策?”
司马瑾道:“这戈壁沙石茫茫,一片昏黄,我已派三千精兵埋伏战场,衽席掩之。两军冲锋之时,伏兵暴起,掷出马刺。北军不战自乱,我等再乘胜追击。”
我道:“若北军也有伏兵呢?”
司马瑾道:“前军佯作冲锋,后军两翼包抄,避开中路埋伏。”
我道:“若北军埋伏两翼,双面夹击呢?”
司马瑾道:“马尾缚帚,先锋探路,伺机而动。”
我笑了笑:“如果对手是南沂,你已有了必胜之算。但如今却还不够。”
我伸手轻拂,一座座沙丘拔地而起:“可曾听过蜃楼一说?”
司马瑾道:“略有耳闻。”
我道:“戈壁自古是蜃楼多发地,依据天象,明日有雨。天时地利两全,这人不和,简直天理难容。”
司马瑾道:“你想怎么做?”
楚叶道:“蜃楼幻象原本稀有,即便万事具备也难以催发,但有了奇阵的辅助,我不但要它出现,还要放大千万倍的效果!”
司马瑾一怔:“阵法,你…………”
楚叶佯装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道:“此阵我以前从未施展过,今日却正好适用。道家曰:‘一生万物’,一人幻化为四,四人幻化为八。入阵者虚实莫辨,有四面八方受敌之感。幻影重重,真身却隐藏在山石之后,当然,这山石也是幻化而成。”
我指着沙丘中的高地:“要想窥出破绽,必从高处俯视,所以这几个制高点,你要抢先占据。”
“我知道了。”司马瑾微微颔首,他眸中带了一丝诧异,“你的毒解了?”
我应了一声:“嗯。”
要是告诉他没有,得靠血饮启阵环,他一准不让我布阵。
司马瑾道:“那为何身子还那么差,武功也没有恢复的迹象?”
我斜了他一眼:“哪有那么快的事。”
司马瑾凝视着我,像是在思考话的正确性,我暗道言多必失,袖子一甩:“走了。”
五更时分下了一场短暂的雨,长夜将尽,西晋帝京方向的天空泛起鱼白。渐渐地露出红日,翻滚的火烧云与远处重重屋顶连成一片。一只孤单的飞鸟冲进璀璨的光芒里,被烧融了身影,如同永生。
楚叶孤身策马立在高高的沙冈之上,下方是对垒的两军。茫茫戈壁像历经千古的羊皮卷,流沙宛似磅礴海洋,掺杂着锋利的砾石,偶尔有一截风干的杨木安静躺在沙中,听风过的呼啸。
西晋一方,前军先锋由司马瑾统领;左军由陆湛统领;右军由于让统领。前、左、右三军各是三个万人队,后军六个万人队准备应援。再观北夷,人数、装备都与西晋旗鼓相当。
令中军点鼓三通,号角声响,战鼓惊擂,前阵发喊,向前冲去。驰出数里,与北军前军短兵相接,北军果然也是试探,真正目标在于侧翼。
于让陆湛果断放马,一时尘土飞扬,北军极为谨慎,大军伏于山后,按兵不动。
两人似是中计,纵马而越,率军挺进。北军将领见状大喜,一跃而出,先切后路,成合围之势,将西晋左右二军紧紧锁住,逐个击破。
眼见形势偏颇,就在这时,战场景象忽地一变,西晋人马生生多出十倍,各处山石变幻,恰到好处封死了北军的进攻路线。不备之下,北军左右驰突,登时溃乱。
司马瑾乘胜追击,一时烽火弥天,箭如蝗发,刀剑闪动,烟尘之中铁蹄奔践,血流成河。
激战了半个多时辰,数万名士兵轮番冲击,司马瑾部下数万精兵伤亡约有千人,北夷敌兵死亡万数。放眼望去,沙石上遗尸遍地,鞍上无人的马匹四散奔驰,楚叶算了算时间,北夷的兵主也该找出破解迷阵之法了。
果然,身后传来了嗒嗒的蹄声,来人过百。我牵着马绳缓缓转身,抬眼看向带兵纵马上坡的首领,微微一笑:“娘亲,别来无恙。”
一声暗银盔甲,一匹枣红俊马,长枪映日夺目,眼眸沉静如海,楚叶面前的楚箫儿虽是女将,却也鹤立鸡群,端的是一瞥惊鸿。
楚箫儿注视了楚叶良久,开口道:“阿叶,你的毒解了?”
楚叶摇头,伸出右手,捋起袖子,腕上有一条凝血的刀口:“血饮启阵环。”
楚箫儿偏过头:“你不该来这里,更不该回西晋。”
我只一笑,问道:“叶离师兄呢,他怎样了?”
楚箫儿淡淡道:“杖责一百,锁于葆宫。”
楚叶叹气:“放了他吧,叶离师兄是闲云野鹤,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会入朝为官。我也曾想将他留在西晋,委实不该。”
楚箫儿淡淡道:“这要看师兄的意思。”
我翻身下马,缓缓走向楚箫儿:“是师父的意思,还是独孤丞相的意思?”
“站住!”一阵金属交接的脆响,楚叶与楚箫儿之间顿时横了无数刀戢。
楚叶扫过北夷一众将士,重新把目光落到楚箫儿身上,淡淡笑道:“娘亲,其实你也来错了地方。”
楚箫儿微怔。
楚叶道:“破阵之法,的确是登高而望。但这里真的是制高点么?”
楚箫儿身边的一位副将恍然大惊:“幻象!”
楚叶点头:“倘若真是高地,东陵怎会不派人严守,却留我一个废人在此?”
楚箫儿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身边的副将先一步叫起来,急道:“不好,北军大难!楚将军,快将此人拿下,逼其破阵!”
“阵法一旦启动,谁也破不了,只等时辰一到,自动消散。”楚叶不疾不徐道。
楚箫儿握紧了缰绳,视线落在战场中央,眉头紧锁。
“楚将军,”一位北拓副将拱手道,“此人精通阵法,诡计多端,不可轻信,应当趁早拿下,押往北夷,再作定论!”
楚叶看着楚箫儿,在瞒着司马瑾布阵见他一面之前,她就料到这必然的一步。一旦到了北夷,她的身份很快就会暴露,到那时她将面临的是真正的危机四伏,步步惊心。
但同时,机遇与危机并存。北夷朝堂自古以神秘著称,不论在北夷的哪个角落,总有她所能得到的有用信息。何况,她不能让叶离师兄一人锁在冰冷的葆宫。
去,也好。不去,也罢。全凭她亲娘如今的决断。
楚箫儿把视线从战场收回,看了我一眼:“传令下去,立刻撤兵。此人…………”
她闭了闭眼,策马掉头:“带走。”
几位副将相视一眼,下马上来拉她,楚叶反手在雪青的马屁股上拍了一掌:“去找司马瑾。”
山坡不陡,雪青长啸着冲了下去,一名副将惊叫:“别让马跑了!”,同时张弓搭箭,瞄准雪青的背影。
楚叶心中微凛,侧身而拦,箭矢“嗖”一声擦过手臂,射了个空。再看雪青,已经不见了踪影。
楚叶心中一定,司马瑾看到雪青,必然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是个理智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马没了,几位副将无可奈何。他们一行皆为骑兵,不可能让楚叶一个人在地下行走,楚箫儿便派人牵了一匹备用的粽马给我,由两位副将一左一右随行监守。
下了半坡,绕过一片狼藉的中央战场,楚箫儿带人回到了北军的后方营地。路上楚叶闻知左右两位副将分别叫赵光、周其。
北夷这次惨败,上上下下焦头烂额,楚箫儿却波澜不惊,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残局,重整旗鼓。我被带到营地没多久,就听见教场上传来震天喊声,士气一片高涨。
楚叶在营地之中还算自由,只是走到哪里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跟随。北夷的兵营与西晋格局类似,前兵后粮,主将居中,四面设有箭塔,明哨虎视眈眈。楚叶被安置在火头营旁边,午时越来越近,众人已经开始在打理伙食。
向左依次穿过步兵营、主将营和骑兵营,容纳数万士兵的宏大教场出现在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头多如蝼蚁,在视野中层层相叠,一望无际。
此时此刻,数万将士神情肃穆,鸦雀无声,他们共同凝望着一个方向,那座高台,屹立着我天神一般的娘亲的地方。
缓缓地,楚箫儿开了口:“此战败北,将士损失五万余人,我楚箫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两军对战,指挥不当,从而入阵太深,悔无所及。”
“传令,本将领责一百,自今日起,职降一级,以儆效尤。”楚箫儿扫过众将,“立刻执行!”
一百杖,即使楚箫儿内力深厚,完全挨下来,至少去掉半条命。
数万将士“哗啦啦”地跪了一地,但在楚箫儿沉静的目光中愣是没有喊出一句求情的话。众目睽睽之下,楚箫儿收战矛,解战甲,一身银装卸下,楚才看见她白衣上数不清的血迹。
北军惨败,身为先锋主将,娘亲怎么可能不受一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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