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的第二天早上,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起因是,昨天我和酱油挖的坑,没有告诉佩瑞和木鱼花,佩瑞虽然是个南方女孩儿,却颇为泼辣,那种刺激感比辣酱更甚。我之后与佩瑞还有过几次交往,对她性格表示理解,只不过不会纳入好朋友范围罢了。
“你们昨天怎么没告诉我们啊。”她问起来是好声好气的,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在生气。
“晚上你们都跑不见了。”我礼貌地回应,心里觉得自己这口锅背的冤枉。
“群里面说一声不就好了。”木鱼花躲在佩瑞的身后,阴阳怪气地补充。
“群里面还有男生,这不好吧。”我的耐心在她这里顿时失了大半。
酱油见我克制自己情绪,反而大咧咧地替我发火:“这么大的东西立在那里,你们一看就见着了,我就不信你们早上没上过,哪有质疑干活的人的道理。”
“这后续处理怎么办,不能放在这儿污染环境啊。”佩瑞仿佛一个环保急先锋,插着腰指手画脚。我觉得她说得在理,并且希望她能够以身作则,坚决执行。
“我和酱油会收拾好的,我们现在先整理帐篷,行么?”我故意用一种服从的语气去膈应她,果然,佩瑞皱皱眉,味淋和油门见争端理清楚了,连忙上来和稀泥。
味淋要来拉我袖子(因为昼夜温差大,我穿的长袖外套),被我不着痕迹地挣脱了。整理完行李,我拉着酱油一起去处理。
“这帮大小姐。”酱油扛着铲子,闷闷不乐。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让酱油把布撤了拿回车上,我则捏着鼻子准备盖土。
这时刹车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我没好气地打了个招呼,刹车却顺手接过铲子,让我往旁边站,“我帮你。”
“啊?”
他啥也没说,兀自填土,我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男生力气就是大,他几下就把坑给填平了,连眉头都没皱,我不知如何感谢他。
“以后还有这种事情,就交个我和大熊吧。”刹车话不多,但是句句重点,让人听了很舒服,我对他另眼相看。
等上了车,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堆奶糖,塞给了刹车。
“很好,你们居然因祸得福,建立了革命的友谊”酱油吃着零食,低声和我吐槽。
我不予理睬。
不过,私下里,我的确渐渐开始拿刹车和味淋作起对比。味淋虽然大学里未谈过恋爱,但是桃花运一直很好,和女孩子特别聊得来,拉拉扯扯,左右逢源;刹车为人则比较闷骚,不知他感情史,但是我想女孩子一定不会对他这种话少干多的人反感。
如果让我选择……
我翻了个白眼,哪有这么好的事,小李啊,你以为你是言情小说女主角么?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模样,哪里来的万千宠爱于一身,醒醒吧。
我们第二天的行程是继续深入草原,往既定的路线去找旅行社熟知的牧民老乡家。车行到下午一点,我们才姗姗来迟,所幸,这片放牧的区域还有河流,一条河蜿蜒曲折,将绿色的画布划成两块,比起昨日刚入草原的震撼,更别有风味,美不胜收,来得很值。
今晚我们可以住在牧民老乡家的蒙古包里,节省了我们安营扎寨的时间。已然过了饭点一个多小时,大家都饥肠辘辘,更何况早餐是拿压缩饼干对付的,看见肉都快眼冒绿光。
不一会儿,我们幸运地吃到了烤羊肉、血肠和羊肝。大熊拿着大块的肉,看起来快升仙了,就连风铃吃饭速度都快了不少。
烤羊肉肥美,肉汁充足,加上是提前订的,现杀现宰,格外新鲜。剩下的下水,被灌了血肠。血肠顾名思义,是羊血灌进肠子的产物,味道浓厚,比起羊肉羊的气味更为浓郁,别有风味,羊肝则是蒸的,配上独特的酱料,辛香刺激。我配上馕,吃了几块,便也就饱了,见门外有狗徘徊,就偷偷拿了血肠去逗他们,狗狗吃得风生水起,比我自己吃都要高兴。
大家吃的开心,便敞开心扉聊了起来,其中说到以后毕业想干什么,我低头喝着马奶酒,不冒头去说话。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味淋说:“我毕业后想去500强实习,如果秋招没有通过的话,就歇一段时间,再去日本读研。”
木鱼花很有认同感,说:“我毕业后也想去日本发展,可能的话,想去声优学院进修。”
“那你们可得好好交流,以后说不定有个照应。”油门举酒向味淋,味淋以茶代酒,接下了。
如我所想,这两个人还挺般配,我有些失落,接下来的话,我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地听着,后来,我和酱油窃窃私语,说起给他们起昵称的由来,味淋和木鱼花都是日本调料的一种,一个给主食调味增香、另一个给点心增加风味。酱油强忍住笑意,接着问起其他人我给起了什么名字,我一一道来。说到刹车时,我说,这个人总是温温吞吞的,特别理智,老是给油门拉紧缰绳。酱油低声给我说了个关于刹车的黄色段子,我不敢大笑,只能直拍她大腿。
饭桌上听老乡说,一个古老的战场,在扎帐不远的地方。于是我们吃完饭,就乘着老乡的敞篷车一批一批地过去看。一路颠簸,侧面马群崩腾,尾部羊群则跟着我们往前溜达,那画面美不胜收。
半个小时后,我们到了“金长城”所在,它荒凉得只剩下一块碑,被风化得斑斑驳驳。但是千年前的风沙似乎能刮到今天,金戈铁马,挥斥方遒。成吉思汗和完颜世家的呼喊、战鼓的雷动、铁骑的嘶叫。
我恍然唱起了许嵩的《半城烟沙》:“半城烟沙/兵临池下/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一将成万骨枯/多少白发送走黑发/半城烟沙随风而下/手中还有一缕牵挂/只盼归田卸甲/还能捧回你沏的茶/有些情入苦难回绵/窗间月夕夕成玦/有些仇心藏却无言/腹化风雪为刀剑。”
酱油低声与我讲:“你记不记得有本书上这么写的:以前,上帝创造世界时,这里一定是他的调色板,他一定是从这里选取的蓝色、绿色和白色。”
酱油难得的深沉让我有些感伤,我笑笑,给她讲了个段子:“小时候的草原小姐妹看过没,我也多么想成为他们啊,现在发现,我只有草原小姐妹脸上的两坨高原红。”
酱油被我逗的无语,我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想法。我总觉得,有个平行时空的我,在广阔无垠的蓝天白云下,和寂寞作伴,和危险作伴,和草原作伴。弯弓长袍,烈酒驽马,和无数好汉牧牛放羊,将热血洒在成吉思汗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突然脑中响起vitas的歌词——不要燃尽自己,我的星星,请等我,有多少路我将行走,有多少山峰我将为了寻找自己而去征服,有多少次我将失败,有多少此我将重新开始,而这一切是否有意义我会耐心等待,我为自己准备,那通向我梦想和希望的旅程。
狸花和兔子没有我们这么跳脱,两个人兴致高昂地围着石碑自拍,摆了各种姿势,笑得阳光灿烂。我拿着手机的手不由得握紧,原来20岁的女孩子应该是这种少年不知愁滋味模样。刹车拿着相机一个人拍着什么,没有什么话,我偷偷地用手机拍下他的背影。
很快,第二批也来了,正是木鱼花、佩瑞、油门和风铃。我觉得等会儿一批一批地回去也挺费时间的,便问老乡如何回去,老乡在手机GPS上给我指出了方向,于是我和酱油准备一路走回去。
天下室友不和的这么多,我能和酱油成为朋友,一是缘分,二是我们两能够凑合。小时候被家里苛责的孩子,长大后,总会想方设法地不给别人带来麻烦。
临走之前,我看到木鱼花把味淋送她的草编手环,往石碑的方向扔去。
佩瑞问她:“你自己编的么?扔了干什么?”
木鱼花浅浅一笑:“都枯了,还要它做什么。”
喜欢他的时候,他就像银行里的黄金一样珍贵;不喜欢他的时候,他像沙漠里的黄金一般浪费。
我回头,看到草长莺飞,却看不到自己脑海里那个美丽动人的假想敌,木鱼花不值得,她不值得。
回到蒙古包时,已是夕阳西下,天空如一幅大型的油画,红色、橙色和蓝色的颜料毫不吝啬地纠结在一起,浓墨重彩,叹为观止。我想,我是放过自己了。
远处依稀传来一声狼鸣,酱油吓得躲到我身后,再侧耳倾听,便什么动静都没了,仿佛使我们的错觉。
第二天,我们套马牧羊,颇为洒脱,我和酱油两人合骑一匹棕马,由老乡牵着,往山坡上散步,我的屁股被颠得生疼,然而,抬眼看湛蓝的天空,那痛感便就不重要了。在老乡家多住了一天后,我们驱车奔往最后一个目的地。
草原之外,还有荒芜,荒芜之外,另有戈壁。
我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长发及腰的沙漠女战士,美丽的瓜子脸上,是一双见惯生死而冷漠的眸子,散发着瑟瑟的冷气。她穿着胡人的服饰,半遮面,赤足,一步步走在水泥森林的都市之中,每走一步,脚下便蔓延出一片片沙,直到城市被沙尘淹没。天昏地暗,橙红色的日蚀投映在她冰蓝色的瞳孔中。至于梦的结尾,高傲的少女低下了头,弯腰抚摸一颗沙漠里的小草,奇幻的彩色代替了沙漠中凛冽的黄色,小草幻作身披斗篷的成年男子。他们默契地伸出了彼此的双手,十指相扣,消失在沙漠风暴之中,只留下月形的沙丘,和银色的弯月。
我们到的沙漠据说还举办过沙漠越野比赛,与我想象中的沙漠是不同的,它虽一望无际,但实则离公路不远,它看似苍凉地渺无人烟,实则人与骆驼就住在沙漠边际,它看似寸草不生,实则有一汪绿洲湖水,白色的芦苇在风中轻轻地摇晃,大有绝处逢生之意。
按规矩,还是停车扎寨,这次扎在了公路旁边的水泥空地上,为了防止冷气上渗,油门帮我们多铺了一层垫子。
至于晚饭,我们在休息站买了足够的馍,配上从老乡那里买来的羊肉和杂碎,还有油门买的辣酱,应该是一顿极好的肉夹馍盛宴。饮食上,精致的南方菜固然是我的日常饮食,但并不妨碍我对面条馍馍的热爱,特别是这次旅行,让我感觉到一种别样的美,豪放、洒脱,胡吃海塞,吃下去胃舒坦。
味淋对于我的豪情,非常不屑地下评论:“你好,女汉子。”
我:“……”
我并不喜欢味淋给我下的定义,女汉子本身就是个带有性别歧视的词语,不过我承认这几天我的确活得像一个女汉子。
我穿着一双cross凉鞋,也就是前几年网上盛行的懒人拖鞋,所以我每走几步就必须停下来抖抖脚,姿势极其不雅(好像消防栓旁留下标记后抖脚的哈士奇)。在草原的时候也碰到过类似的窘境,草地里的蟋蟀蚂蚱只要一踏下去就会纷纷蹦起来,像黑暗的洞口里飞出一群蝙蝠一般,可怖而有趣。我的脚趾时不时会感受到虫子坚硬的壳,我还乐此不疲地往草垛深处蹦哒。从这点来看,我的确是条好汉。
男生们的体力比我们好得太多,他们围着头巾,租了骆驼在沙漠里拉着跑,仿佛在模仿丝绸之路上的商人,比起我来,他们才更像一只撒了欢儿到处玩的大狗狗。
在沙上走路跑步都有些费劲,更别提爬沙丘了。你往上走一步,都如同有双手抓住你脚踝往下拉半步。即使如此,我和酱油在沙丘上半走半跑,最后一屁股倒在沙子中,仰天躺着,互相嘲笑。
灰头土脸的我们,单纯地快乐着,即使不绞尽脑汁地自拍,这一幕也永恒地留下来了。我和酱油说着自己以前旅行的经历,不知怎么就打开了话匣子,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得聊下去,等我们想起时间,已是傍晚。
日落的时候,我和酱油都沉默了,我仰天躺在沙丘上,手垫在头发和沙子中间,怀想我的过去,担忧摸不到的未来。火烧云像动态的火焰,烧尽了白云,唯留下黑色的灰烬。整个世界在奇幻的红色中,有些迷离。我是在敦煌飞天的戈壁,还是在三毛魂牵梦绕的撒哈拉,或者,我是在寸草不生的火星?我离太阳这么近,我离星星这么近,我一定不在地球上,我不是付皓月,我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女孩——我留着大光明,扎个马尾辫,在路边的香樟树下骑着永久牌自行车,我抬头看到寂寞的天空中只有一颗星星,但我已经知足了,开始噼噼啪啪地在老旧的电脑上写着一个也许不会有人看的小说。或者,我是平行世界的一个男孩,洗干净了累积了一周的袜子,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熊猫,打火机暗下来的同时,眼神也如寂灭了的红尘。也许我就是沙漠中的一株草,风沙吹不倒我,干渴杀不死我,阳光灼伤不了我。我只不过是一株草。
作为一株草,我看到了骆驼厚实的脚掌,看到了骆驼黄色的牙齿,看到了骆驼长长的睫毛,仿佛看到一个穿着淡粉色长裙的女子翻身下地。千百年前的女子,是不是也如此,裙摆飘飘,长发旖旎。骆驼慢悠悠地蠕动着嘴唇,滴下一滴唾液,我立马坐了起来,摇晃着脑袋,梦幻的场景如吹散的沙子般飞灰湮灭。骆驼长长地喷了一口气。
刹车和风铃来找我们,“天黑了,回营地吧。”
酱油用手肘戳了我一下,我向她做了个鬼脸,拍拍身上的沙子站了起来,再弯腰把酱油拉起来。刹车说什么也要我和酱油骑着骆驼,我们觉得过意不去,索性四个人徒步回营地,四人之间便多聊了几句。
经过风铃介绍,原来刹车家住西湖旁,到魔都来,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拼搏,虽然为人话少,但完成的事儿可不少,三年来拿了不少学院奖项,难怪油门喜欢这个话少的学长。
回到营地,见空地中间多了个大坑,风铃笑笑说:“油门和大熊在沙里挖了一个大坑,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就是想挖一个惊天动地的坑,仅此而已。”
我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大坑,像月球表面被陨石击中而产生的创伤。晚饭时候,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开心地享用着美食,仿佛那个大坑不存在一般。
离开沙漠的时候,下了一阵雨,让我回忆起了毕业典礼时,窗外那场大雨,我一直往礼堂右边看,看那窗外的雨。幸好,我们已经毕业,没有老师再来指正,“不要在开大会的时候四处张望!”
由此,我们的草原之行也将进入尾声,虽然归途上绕行了几个城市,品尝了地方菜肴,但我知道,我这次的旅行已经结束了,那种蒙着绿色薄纱的奇妙世界已经远离了我。
有花堪折尽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我们回到城市,被钢筋水泥包围,当我们失去了说走就走的勇气,当我们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和青春芳华,我们就再也没有了这种机会。大概如此。
出飞机场时,迎面而来的热浪让我怀疑我是从城市回到了沙漠,而不是从沙漠回到了城市。下了车,那种炙热的气息——绝对不是青春时期温和的太阳余温,而是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再费力地打开烤箱的那一刻——扑面而来。
我们之间挥手告别,仿佛过去几天的旅行就是一场梦而已。
等计程车时,味淋低着头看着手机。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选修课下课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我们一起撑伞回了宿舍。”我本来要冒雨跑回宿舍的,谁知头顶突然被黄色的雨伞笼罩,味淋他对我笑着,我想,就是那一刻起,喜欢上的他,非常恶俗,也非常真实。
“啊,好像是有这件事哦?”味淋礼貌地笑笑。
男人心系的,永远不是离自己最近的狗尾巴草,而是长满荆棘的红玫瑰,那朵红玫瑰,是他的朱砂痣,也是他的明月光。
远方的沙漠里,有个沙坑在哭,呜呜的声音,像极了离家出走的风孩子在茫茫田野中不停地奔跑。我知道风铃犹豫着不和油门在一起的原因,可是,她却无法真正放下那个坦白直率又勇往直前的孩子,最终作茧自缚,就像我。
我笑笑,没有将原本打算的告白继续下去。
我想,我是放过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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