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一份实习的时候,父亲得了一场重病。当我下班后紧赶慢赶地跑到医院时,妈妈已经喂老爸吃完了晚饭。我的老爸,小时候单手就可以抱着我的老爸,此刻就如一具木头一样,干枯地摆在洁白的床榻上。他的手上大多是青紫的痕迹,一天要打的点滴就有六七包,大多名字我都叫不出来。
主治医生告诉我们噩耗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不敢流,我怕我哭出声来,妈妈就会崩溃,我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哭泣:你以后都没有爸爸了,你原来的爸爸不会回来了。
所幸,我的妈妈——哪怕他们在过去的婚姻生活里吵得不可开交——在老爸卧床的时段,辞去了工作,在床榻边日夜照顾。我的实习结束后,还需要回学校继续攻读学业。为了帮妈妈减轻负担,一下课我就乘两个小时的车去医院,帮老爸削苹果也好、帮他倒尿壶也罢,一点一滴去做作为孩子应该去做的事。
我不光是因为身为子女,更不是因为我是女儿的身份,而是因为我爱他,他是我的爸爸,我爱他。如若是我不爱一个人,哪怕他是我的爸爸,我也不会去悉心照料——爱是付出,付出是相互的——所以有的时候,我宁愿不再相爱的他们,能够有朝一日,放彼此自由,我就是这样一个不那么可爱的人。
半年后,老爸的身体终于好了起来,为了还愿,我去寺庙烧了几柱高香,正巧领养中心在庙里做活动,我便领了一只大白猫,白云黑狗,它叫黑狗,算作是对上苍的回报。
这样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生活刚刚结束,却有人指着鼻子说我生活得太好,不知人间疾苦。
“你再说一遍?在这个面试的办公室里,在这几个素不相识的同学面前,你再说一遍?”我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酱油也不甘落后,我们两个并排站在一起,黑压压的两根老茄子,像要一起奔赴战场的手榴弹。
佩瑞冷笑着看着我,她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公鸡,话里有话:“你们这种人,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佩瑞和木鱼花这把火,早就在两年前开始燃烧,染红了遥远的北方天空。我和酱油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刻意地忽视,这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躲在人群里,看着我们两个扛着铲子远去的身影。她们才是依靠自己女生身份,和男生撒撒娇,逃过劳动的人,她现在却在这里,指责我这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吵了,有什么要吵架的结束之后再继续,不行么?”另外一个女生皱着眉说道。
血液从四肢回涌到大脑里,手脚发冷,腿部发麻,我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发现了自己太过幼稚:为什么要和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对牛弹琴。人是一种没有办法共情的生物,你的快乐与他人无关,你的悲伤他人也不屑于顾。哪怕你再痛苦、再悲伤、再失望、再无助,哪怕你曾经因为苦难头皮发麻,全身上下犹如要被炸裂开来般,都没有办法让旁人感受到万分之一。
我恢复了平静,拉着酱油坐了下来。我的苦难佩瑞不得而知,佩瑞的辛苦之于我,也是一样的,无法共情。也许她在看了无数的中介,最后只能选择一间朝北的一室户,也许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煮着泡面度日,也许她一个人捏着鼻子拿着马桶搋子通老式公房早已年久失修的马桶……
魔都对于我们每个人,无论是外乡人,还是本地人,都是一样的。它是一颗高高在上的水晶球,将中心城区完美得封印在玻璃之中,歌舞升平,烟火璀璨,绚丽而华美。
我们这些刚步入社会的小年轻,只能仰望着头顶的灯火酒绿,算算支付宝和花呗的额度,想着要不要拿几个月生活费买个名牌,来粉饰自己对大都市的幻想。
我们原本想要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张床、一碗饭、一个温暖的家,却不得不在这个不疯魔不成佛的城市里,磕磕绊绊地、拼尽全力地,挣得微不足道的一方天地;尽量不被教育、医疗和房产,压断最后一根脊梁。
四季如春的玻璃球里啊,身着定制套装的男人,手戴价值市中心一套房的名贵手表,身上充满了昂贵香水的气味,站在最高处品着红酒,感叹着唯我登高处,世间皆蝼蚁。他完全不会在乎,新闻里因为金融界良性清盘,失去了十年积蓄,瞬间倾家荡产的一户户平常百姓家,在他眼里,他们损失的不过是几十万几百万而已。
项目老师口中的学姐推开了门,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她穿着一身zara套装,精致的妆容仍掩盖不住大大的黑眼圈;右手手里抓着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戴了满满一串潘多拉串珠;左手拿着我们的简历,小手指上戴一枚一克拉的尾戒。她颇为困难地将我们一一对号入座,翻看了五分钟,她将简历往台子上一扔,介绍了一下自己曾经的心路历程,然后说道,你们再和我自我介绍一下。
佩瑞激情昂扬地重新介绍了自己,这次干脆把从大一到大四所有的经历和获得的奖项着重介绍了一番,并且表达了在万字集团工作的极度向往,介绍完,她笑着向我瞟了一眼,我当做没看见。
轮到我时,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从小学到大学每年都获得了奖学金、大学后参加的三个社团都得了优秀社员奖、在广播台连续写了一个学期的稿子、得了两次学院奖项、在三家大型企业实习,临了,我还补充了一句,我家乘地铁就离公司十五分钟。
佩瑞的眼神,像是要吃了我一般。
不出意外,漂亮学姐对我青眼有加,将职位申请表从我的方向依次往下分发,“你们要是确定留下,填好了表格交给前台,清明节开始就可以上班了。试用期满,会有hr和你们二面,结合具体工作表现,择优录取。”
“清明节结束来上班,还是清明节就要来上班?”酱油举手问道。
“清明节,也就是两天后来上班,给你们两天时间做交接。我们这里缺人手,要不是如此,凭你们的学历还是有些困难的。”学姐温柔一刀,刀得我们心口直痛,特别是对于那三个考研落榜的人而言。说罢,她又交代了几句,项目老师就回来了。
“怎么样,考虑好没有呀?我刚和你们学长电话打完,争取到了他加入集团……你们要是干得好的话,我保证也是如此,人人抢着要的呀。”
“老师,我们会向学长学习的!”佩瑞信誓旦旦地说道。
项目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像电影里买卖人口的蛇头,与我们亲切地再会之后,派人送我们出了大楼。
为了方便联系,其中一个女生提议加个好友,于是我们彼此交换手机,加了微信,改了名称备注,如此再闲聊几句,一起向地铁站走去。酱油本来以为我和佩瑞会在外边大吵一架,想不到我们两人都没有再提起吵架的事情。
直到我的手机被微信消息点亮,味淋发了个大大的问号。
我莫名其妙地滑动解锁,只见我们的微信聊天上,赫然显示着我五分钟前发过去的信息:“其实我暗恋你很久了,我们约出来见一面,好么?”
我如坠冰窖,头脑发麻,脸色由红变紫,再由紫变白。回想起刚才交换手机的一幕,我的手机传到佩瑞的手里停留了很久,她还真是个小机灵。
我承认我曾经喜欢过味淋,看得出我喜欢他的人,也不止酱油一个。我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一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我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一遇到不开心,第一个想到的人,也是他;我开心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还是他。可是我并没有主动去找过他,而是等他来找我,在这段关系中,我不止一次,一寸寸地向后退去,因为他从来没有表现过喜欢我。
我没有办法爱上一个人,以前是不敢,现在是不能,就像是一艘在风暴里远航了很久的小船,只想在风雨渐止的海平面上,沉沉睡去。我更怕当有一天我接近了一个人,就会像我家黑狗一样在地上打滚,要吃罐头、要吃猫草、要吃一切它记得的好吃的东西。那人只怕是会两手一摊,扬长而去。
“怎么样,你要和他说,发错了人么?”佩瑞眼聪目明,看得比我还要清楚,“你把他当做备胎这么久了,也要给人家自由了吧。”
我笑笑,冲其余三人说道:“你们认识味淋么?”我自然说的是他的真名。
三个人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们有他的微信么?”
“有。”
“你们聊过天么?”
“聊过……”两个女生颇为尴尬。
“你看,”我好声好气地对佩瑞说,“在这么大的数据库里,取五个样本,每个人都认识味淋,每个人都与他发生过交集,还不明显么?”
“哦?那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咯?”我看着她面色不善,恍然大悟,她与我处处针尖对麦芒,只因为那些都是她最在乎的东西,只怕我曾经的假想敌,不止有木鱼花们,还有佩瑞们。
尽管我能理解她,但是我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自由被别人剥夺,这是属于我的了结,我一定要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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