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拂过幽幽青石路,卷着几片秋叶越过高墙。雍州城位于雍州中心部,运河自北面的远行山起穿城而过,在城中又分出数条细小支流,支流上常有乌篷船来往,多是运货或是载着歌女随水流而行。雍州城里商甲汇集之处便是乌衣巷,但乌衣巷并非是巷口而是一整条繁华的街市,乌衣巷里就是入了夜也依旧灯火通明,窈窕的姑娘站在两层高的画楼上抚琴吟诗底下的行人瞧见,入厅同妈妈说一声,给了钱不算,还须能答出姑娘出的对子便可上楼把酒吟诗。雍州城里最好的东西乌衣巷里能买到,最好的最美的姑娘这也有,但要数出名,还必须是乌衣巷的晚月楼。
柔美的姑娘走在身前,那腰段缓缓摆动石榴红的襦裙,裙摆随着摆动轻晃,却并非是故搔首弄姿,那是骨子里的柔情,可就是这般的不造作才叫人魂牵梦绕,片刻后到了长廊深处,姑娘在那面浅黄色漏窗的门前站定,细雨般柔情的声音响起:"大人李渊李大人带到"
李渊仿佛听见了警钟,浑身一震如梦初醒,不敢有半点怠慢,他入了漏窗门,便赶忙对着画屏前着一身碧绿长袍的男人作揖,又生怕自己哪做错了似的抬头谨慎小心的瞧上一眼男人的神色,才忽然惊觉,那画屏左侧端正坐着位女子,女子迤逦,着一身石榴红的长袖襦裙正斟着茶,举手投足都是格外出尘,不带一丝烟火气。画屏前坐着的是当朝丞相,样貌虽看上去年轻,那一双眼睛却很尖利,像眸光里藏着刀子,盯在人的身上更是让人不寒而栗,李渊被那目光看出了一身汗,俯身作揖道:"不知丞相与暗听阁阁主远道而来,属下有失远迎,还望丞相与阁主莫要怪罪。"
顾笑抬眼瞧了一瞧,就瞧见一张满脸冒汗的脸,顿时没了喝茶的兴致,只抿了一口就将茶盏放下了问:"李将军昨日去过雍王府了,可有见过雍王?"
"见过,见过,正如坊间传言,挥霍无度草包至极,更是整日缠绵美色,就是见客身旁也离不开没人跟随。"李渊将自己的所思所见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李渊的说的自然都是自己的所见,他是一个粗人又哪里学过察言观色,顾笑本以为可以通过李渊从秦月诸身上看出些什么。
若是只要和市井传言一样的说辞他又何必大费周章,这话听到一半他便不愿再听了,待到月色爬上了墙,偌大的静室里余下他们二人,一人斟茶一人没什么兴致的品茶,良久顾惜才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话:"你明里暗里的查雍王,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不知道吗?"顾笑转着茶盏,勾着唇冷笑,"一个年少英雄,不过是打输了一仗一蹶不振,便成了草包,这等瞎话你信?"
"我信。"
顾笑被她一句噎住了喉咙,女子本以为他这是被自己噎的没话说,转眼去瞧却瞧见他拿袖子擦着嘴角的一抹红,又听见他抑制不住的几声咳喘,低低笑道:"逢死期就死一死,就是痛也当是喜悦,你还真是越活越有那人的样子。"
女子说完便觉得嘴角边火辣,顾笑打她的手才刚收回,转瞬又捏住了她下巴,盯着她那双眼睛,拇指紧摁力气不减,良久两人对视无言。
女子深吸一口气道:“你伤刚好,最好别动气。”
顾笑冷哼一声将她松开:“除了我们的人,还有谁知道我在雍州?”这次他来雍州瞒上瞒下,除了两个女仆和一个护卫,就只有顾惜如影随形,按理说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行踪,却在几日前在酒楼里无端遭了劫,歹徒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女子被松开后咳了两声顺气,等气顺了她才说:“没有人,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以顾笑多疑的性格,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找遍若是没能找到,便会开始怀疑身边人捣鬼。
顾笑没有说话,微皱着眉。
女子补充道:“那夜刺客被你打伤,估计也是伤的不轻。”
“查出是谁了,再同我说这些个废话我倒乐意听。”顾笑冷笑,又移回了自己的位置理好衣袍坐正,两人说话总是有兵戎相见的感觉这让他浑身上下的刺都不由自主的想立起来,却没有不注意自己的仪容。
女子睨了一眼上方品茶的男人。碧绿的长袍里是雪白的里衣,他惯爱这样的装束,有也有人气,压抑他骨子里的邪魅:“有的时候我真不想你走在一起。”
顾笑闻言只是抬眼瞧她不言语,女子继续说道:“那日行刺的刺客,身上穿的是云纺,制作流程复杂坊间很少流通,暗听打探来的消息,仅有一人会穿云纺杀人。”女子故意在说道关键地方是停顿一手拿住半截红袖,一手斟茶。
顾笑被他吊住胃口,又抬眼瞧她,却也不急催,就见女子抿了茶缓缓道:“那人绰号无脸,专杀达官显贵,杀人时脸带月白色的面具,面具面无表情只眉心一道红印,穿乌黑的云纺,只在夜间行刺。”
说起夙彗星同秦月诸的过节。
那时夙彗星年岁十六刚入京兆府,与秦月诸同了窗,两人小打小闹虽有矛盾但也不深,可要说真正能压垮两人关系的梁子却是有的。
京兆府的姑娘惯爱给人送绢子,夙彗星也收过,只不过并非都是给他的,大部分是叫他转交,给秦月诸的绢子。
有一日夙彗星收到了自家表妹的绢子,连带绢子一起的还有一封书信。那时在京兆府附近有一片唤死人墓的林子,他和秦月诸打斗时一不小心进了林子,表妹也因为跟着他,进了林子,林子很大又有阵法轻易走不出来,他和表妹受野狼攻击,秦月诸出手相救,三人在死人墓里待了一夜,秦月诸似乎是喜欢上了表妹,时常与自己亲近又聊起表妹。
夙彗星因此觉得是他们二人因为那一夜互通了情谊两情相悦,于是他误把表妹给自己的书信给了秦月诸,又对秦月诸说了时间地点让他翌日去等着,秦月诸便满心欢喜的去了。
夙彗星是后来才知,表妹那绢子和书信并非是叫他交给秦月诸,那就是给他自己的,表妹心悦的人是他而非秦月诸,秦月诸看了表妹的书信得知此事悲痛欲绝,据说是在大雨里淋了一夜,翌日大病一场。
事后夙彗星本想向秦月诸道歉,却仍是没等到机会,秦月诸请了旨去了边疆,两人过了几年也没见上。
这件事渐渐在夙彗星心中成了石头,也成了隔着两人之间的巨石。
后来的事,就是苏家遭劫,夙彗星没能洗脱叛国的罪名被顾笑捉住,秦月诸从战场上回来上了大殿,同先皇争辩对错,先皇仍是不听,他们苏家被灭了门。
“王爷说什么?夙儿不是很懂。”夙彗星尽可能保持着镇定,身子却不听使唤的向后挪动,挪动到最后被秦月诸欺身上前压住,方型的矮桌被他轻柔的向旁移去。
夙彗星清楚他先前问的话,问的是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夙彗星,他听得真切也明白的很,可他说不出实情,一是因为当年的事,他有愧,二就是说出口秦月诸也未必会信,毕竟他这是借尸还魂。
眼看那张面带谑笑的脸正在逼近,夙彗星一点儿办法没有,脑海中闪过一万种可能的结果,就感觉手腕处一疼,秦月诸抓住了他一只手提起,留夙彗星单手撑在身后地面上向后挪动,他有些吃力手一酸便撑不住,滑倒下来整个人都贴在了木制地地面上。
秦月诸勾唇一笑:“你若是不说,本王有许多种方法逼你说。”
“王爷要如何逼我?是要将我钉在这里。”夙彗星出言反驳道,并非是他不计后果只是大势所趋,他不说秦月诸就不会放他起来,这样实在难受。
秋风吹着,头顶上四角铜铃清脆。
及其宽敞的亭子,从上俯视下去他们一紫一蓝身形相交,因为仰头的关系,夙彗星先前随意扎过的头发现在散了一地,柔软地贴着地面,白玉簪子掉落在一堆柔软的秀发底下。
少年目光锐利,轻易能看穿人心。
秦月诸知道从他嘴里是套不出话的,可这被人生生捏住喉咙般堵住说不出的感觉,好多年都没有领教过,真的久违了。
“哦?夙儿当真想要领教。”说罢秦月诸手上用力将抓住的那只手重重压在地面,欺身上前,“雍州城的百姓皆知,本王好色,夙儿这么好看,可知道我当下要做的事,可比你以为的要吓人。”
他以为什么了,谁会像你一样心思龌蹉。夙彗星目光紧盯着他想,十五年前秦月诸还是冷冰冰的冰块渣子摆着张臭脸,好似谁都欠他的,因为表妹的事两人好多年也没通过书信联系过,在世间飘荡了许久即使是如今一缕魂魄有了栖身之所,他对这几年发生的事并不清楚,更别说这个房间人尽皆知的"好色",若不是苏醒后师父给他传过飞书告知他,他到如今仍觉得这人还是一张死人脸。
究竟发生什么让这人性情一百八十度大变。
夙彗星皱着眉,因为秦月诸靠得近,眉心那一道竖直的红痕也因此被他看得清楚,那是一条细长的红印,从鼻梁上端到额前中心位置,并不是特别长。
深吸了一口气,夙彗星突然抬起手轻扶上那道红痕:“这个,这个很好看,不像你。”他竟不知不觉说出话来。
秦月诸也为之一振,浑身的血液像是煮沸了,奔腾得到处都是,却没处爆发,只能在他手上施力。
夙彗星忍着痛,手缩回来,握成拳头攥紧:“王爷并非真的好色吧,我打听过的,十五年前曾为救一个女子的性命,放血养蛊,这条红印便是那时留下的,那女子……”他师父每天一只信鸽送来的也并非全是废话。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秦月诸松开抓住他手臂的手,改捏住了他的下颚,手上的力气若是捏着的东西是茶盏或核桃恐怕早就碎了:“你说我给谁放血养蛊。”
夙彗星很是吃痛,挣扎着撑起身子,又拿手握住那人手腕,想将他的手掰开,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咯咯声,这人莫不是要把他的下巴捏碎。
他师父信里说不清楚,没说男子还是女子,他猜测,为人放血养蛊这等事,不好就是能要了姓命的事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做,当然应该为了毕生所爱去做才是,那秦月诸的毕生索爱,堂堂王爷不能是个男子吧。
“王爷这是心急了,还是怒了?”夙彗星已经被捏着下巴许久了,秦月诸像是能把他抬起来,他也就不用手撑着地,两只手都用来握住秦月诸的一只手臂,“我并不知道王爷舍命去护着的那人是谁,也没有拿他威胁王爷的意思,只是告诉王爷,我知道的东西很多,若是王爷要杀我,或是做对我不利的事,我有办法让王爷正在做的事功亏一篑。”
“哦?”秦月诸忽而勾唇一笑,笑得莫名让人奇怪,“是吗?”
是个鬼,夙彗星其实压根不知道他的什么秘密,若是他不这么说被吃干抹净的便是自己,更何况他需要秦月诸帮忙,若是不说一些对秦月诸有弊的事,怎么控制他。
“王爷大可不信,可这后果王爷真的想要吗?”
秦月诸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整条性命都扼制在别人的手里,却还逞强不肯认输的少年,勾唇轻笑说:“夙儿是想跟本王谈什么条件?”
若是要谈当然是什么条件都好,可他遍了这么久的瞎话可怎么圆。
夙彗星清了清嗓子:“王爷可以将自己借我吗?”
秦月诸左右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么个条件,难免忍俊不禁:“夙儿这是变着法的对本王说情话吗?”
夙彗星差点把下巴磕掉,说你妹妹的情话,他言下之意当然是借他的身份权利和那不到两万的兵力。
“王爷不会听不懂,除非你真就是草包。”夙彗星略微生气的说。
秦月诸却继续装傻充愣:“本王当然可以把自己借给你,是要多久?从晨时到卯时,或者整日整月,夙儿喜欢什么姿势,本王什么姿势都会。”他最后那句话贴着夙彗星的耳根说出来,温热湿润的气息贴着他的脖梗就顺进了颈后的衣襟里。
夙彗星浑身打颤,竟觉得浑身酥麻,胸腔滚烫像有什么东西在乱窜,直窜他头脑发热。胸膛中那颗心却像钻进了一只小鹿,砰砰乱撞,他一个无主孤魂寄宿在这幅身体身体易主,那颗心却并未易主。
那颗心不是他的,怦怦乱跳的亦不是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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