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非守瑜的后撤并未引起同罗斥候的警觉,他们接到的命令只是加强巡逻,禁止他人接近同罗部驻地,而非与朔方军开战。
一位年轻的十夫长查验过荔非元礼手中的令牌后,先派了两名斥候飞马回驻地通报,然后才摆出押解犯人的阵势,带着同罗蒲丽一行缓缓向北。
“敢问十夫长怎么称呼?”同罗蒲丽见双方都暗中提防,用突厥语缓和气氛道。
“布鲁图。”年轻的十夫长从同罗蒲丽的口音中听出一丝熟悉和亲切。
同罗蒲丽盯着十夫长尚显稚嫩的面孔,柔声问道:“布鲁图十夫长,你可认识一位名叫库鲁娜的姑娘,年纪与我相仿,个头不太高,眼睛大大的。”
“库鲁娜?”布鲁图挠头想了片刻,又惊又喜道:“你认识库鲁娜姐姐?南迁到灵州后,我们家的帐篷离她家不远,我隐约还记的她笑起来的样子。不过几年前她父亲随可汗去陇右参战,在鄯州给她定了门好亲事,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布鲁图,我也是咱们同罗部的。库鲁娜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你可以叫我同罗蒲丽。”同罗蒲丽得知库鲁娜的命运还算平顺,焦灼似火的心空总算洒下了一丝清凉小雨。
“啊?你也是同罗部的?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布鲁图半信半疑。
“布鲁图,不是谁都有幸顺利南迁。我在外飘零了十几年,今日是首次回家。”
同罗蒲丽的嗓音有点颤抖,马璘驱马过来,伸出长臂拍了拍她的肩膀。
“蒲丽姐姐,欢迎回家!”布鲁图庄重地说道,其余同罗斥候的神色也不再如弓弦般紧绷。
“姐姐如今在哪个部落?为何与朔方军在一起?”布鲁图客气地问道。
“多谢布鲁图关心,我现在长居庭州,夫君是北庭都护府的别将,荔非校尉是夫君的朋友。”同罗蒲丽笑道。
“姐姐真厉害!”布鲁图由衷赞道。
“你们为何在此处巡逻?南边不都根本没有敌人吗?”同罗蒲丽见布鲁图已经彻底放松警惕,才试探着问道。
“唉,谁知道呢?今早可汗忽然召集所有万夫长以上的贵人去牙帐议政。听说牙帐里争论了半天,然后可汗就下令,要提前转场,让家家户户抓紧时间收拾行装。同时,还向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派出斥候,严禁非本部人马靠近。尤其是南边,派了无数个十人队。”布鲁图一五一十地说道。
“不好!”同罗蒲丽心中大惊:“霨郎君最担心的情况恐怕要发生了,阿布思十之七八在考虑叛逃。”
马璘和荔非元礼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感到形势愈发严峻。此时此刻,他们唯有期盼同罗蒲丽能够劝服阿布思放弃叛逃的念头。
“布鲁图,别磨蹭了,快带我去见可汗!此事关系吾族十余万人之生死!”同罗蒲丽焦急地喊道。
布鲁图犹豫了片刻,他还是选择信任这位亲切俏丽的“蒲丽姐姐”。
在布鲁图的引导下,同罗蒲丽飞马进入四处飘扬着飞豹旗的同罗部营地。在古铁勒语中,“同罗”的本意就是“豹”。同罗族人世代以草原上矫健的花豹为图腾,他们的大纛上就绘着一头肋生双翅、脚踏祥云的飞豹。
在进入阿布思的牙帐前,同罗蒲丽瞄了眼一望无际的帐篷和忙碌收拾的族人,倍感亲切的同时,更觉肩上沉甸甸的……
细心的马璘凝视着忙着整饬木排和羊皮的同罗族人,低声问道:“荔非校尉,某从庭州过来时途径黄河,见水势方涨,还不算湍急。不知从此地向北,黄河的水位如何?渡口可多?”
“马别将,同罗部营地距离大河转弯处甚近,向北或向西数十里即可抵达河畔,有四五处渡口可过河。暮春季节,黄河水势渐大,但与盛夏相比,还算平缓,以木排和羊皮筏子,足以渡之。”荔非元礼对朔方的山河地理熟稔于心。
“看来阿布思已经下定决心,劝他回心转意恐不容易。”马璘叹道。
“且看同罗娘子能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荔非元礼心中也无多少把握:“实在不行,就只能靠仆固部的援兵拖延时间。”
同罗蒲丽、马璘和荔非元礼三人解除武器进入宽大的牙帐后,放眼望去,只见大帐内杂乱不堪、一片狼藉,也不知是主人暴怒的恶果,还是逃窜的前奏。
“拜见可汗!”同罗蒲丽瞄了眼眉头紧锁、脸色阴沉的阿布思,在堆满蜡台和丝绸的地毯上好不容易找了块空地,俯身跪拜。
“见过奉信王!”马璘和荔非元礼两人不卑不亢,作揖行礼。
“同罗蒲丽……”年近五十的阿布思端坐在铺着熊皮的王座上,盯着同罗蒲丽看了半天,才低声说道:“某记得南迁之前,部落中曾有位能歌善舞的孤女,名叫阿库娅。她后来生了个小女孩,起名为蒲丽。不少人一直想知道阿库娅的孩子是谁的,可她死活不说;有人提出把小蒲丽送人就娶她,被她骂走;有人借故刁难她,她就默默忍受。后来事情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说就由她去吧,何必为难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母亲呢?”
阿布思的声音犹如梦呓,却在同罗蒲丽心中掀起狂风骤雨,无数深埋心底的往事被风雨揭开。在痛苦与思念两股激烈的情感湍流夹击下,同罗蒲丽紧紧咬住嘴唇,以免急速跳跃的心脏会不小心跳出来。
马璘之前听妻子简单说过童年往事,可同罗蒲丽总是语焉不详,不愿多讲。她宁愿翻来覆去回味当马匪被回纥骑兵追杀的惊险,却总是躲避回忆漠北岁月。听了阿布思低语,马璘才意识到妻子当年品尝了多少艰辛……
“后来卑鄙无耻的回纥人突然翻脸攻击我部,为了同罗部的延续,我不得不断尾求生,仓促南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阿库娅和她的女儿。你的身材甚至面容并不像阿库娅,可你的眼睛中闪耀着和她一样的倔强。因此,我愿意相信你,听你把话说完。”阿布思摊开双手,显出虚怀如谷的姿态。
“可汗,你是不是决定要回归漠北了?”平复下心情的同罗蒲丽绕开了“背叛”的字眼。
“天可汗要我镇守灵州北部,抵御来自漠北的侵袭,我甘为大唐鹰犬,日夜不停盯着北方;天可汗命我出征陇右,我带上一万勇士远赴青海,用数千族人的尸骨帮哥舒翰夺下石堡、收复九曲!南迁以来,某虽不敢说有何丰功伟绩,却也有几分辛劳。可如今,天可汗竟下诏要我去幽州。安禄山不过一粟特杂胡,凭一肚子谄媚迷惑天可汗,久有吞并我部之心,我岂能稀里糊涂前去送死?某本想求张玮上表天可汗,可谁知他派人送诏书之时还附了封密信,勒令某必须遵从诏书,不要给李相国添麻烦!”阿布思满腹怨气。
荔非元礼低头不语,张玮是谁的人,他一清二楚。不然的话,从未有带兵经验的张玮如何能够力压威望最高、资历最深的李副使,获得知留后事的权力呢?
身为北庭别将的马璘猜不出来高居庙堂顶端的李林甫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他只是忧心王霨在长安该如何扭转困局。
“可汗,漠北虽广阔,可除极西北苦寒之地外,已尽为回纥所有。我部北上,该如何立足呢?”同罗蒲丽见阿布思默认要北上,委婉提醒道。
“南迁十余年,吾部得以安心繁衍生息,兵马甲革较之前也更为犀利。回纥虽强,同罗部终究能在漠北找一块放牧牛羊的土地!”阿布思挥拳咆哮道,不知是为了向同罗蒲丽显示力量,还是在竭力麻醉自己。
“可汗可否稍等数日?北庭王都护之子王霨正在长安奋力斡旋,不日或可有转机。”同罗蒲丽尽力平心静气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王霨?”阿布思沉思片刻,放声狂笑道:“可是那素叶居的东主?他不过是个刚刚中第的少年郎,一介不识刀兵的翰林学士,如何能够扭转乾坤?”
“可汗,霨郎君年纪虽不大,却是上过战场的。安西、北庭西征石国,遭遇十余万黑衣大食精兵。时北庭军被困怛罗斯、安西军深陷重围,谈笑间改变战局者,正是霨郎君!入京以来,霨郎君也大放异彩,常有惊人之举。可汗何不以收拾行装的名义,拖延几日。若是数日后形势如故,再走不迟。”同罗蒲丽苦苦劝道。
“难道传言是真的?”阿布思听回纥商队讲过叶斛太子和王霨合力扭转怛罗斯战局的故事,但他以为那是叶斛有意而为之,难免有些夸大。
“奉信王,某出发前,李副使特意托吾传话,他会尽力为同罗部争取时间。”荔非元礼见阿布思有点动摇,急忙插话道。
“李副使的话某信得过!”阿布思沉思许久,才举起右手,郑重说道:“三日!某只能等三日。三日过后,若形势毫无改观,同罗部只能拔营北上。任何人敢于阻拦,就是同罗人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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