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若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么样子?
首先要有当皇帝的心,他见过几位活着的皇帝,还在书里读过极多的不在世皇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颗心,他们以为自己天生就是皇帝,对这个最为崇高的头衔从无敬畏之心。
皇帝一直存在,坐在宝座上的人却经常更换,这说明崇高的是皇帝之位,而不是那个人,真正的皇帝应该像大臣那样,对皇帝之位谦卑恭谨,常常反思自己是否配得上这个位置。
赵若素觉得当今皇帝符合这个条件,起码比之前的武帝、桓帝、思帝要符合。
他心目中皇帝还要擅长当皇帝。
每个人都曾有过梦想,绝大多数人不是败在“梦想”上,而是败在“如何实现梦想”上,太多人希望由别人帮助自己实现梦想,只有少数人默默地、持续地付出努力,不怕阻挠,不怕失败,问题一个个地解决,山峰一座座地攀登,当他终于实现梦想的时候,已经将其他人落下一大截。
在这一点上,赵若素对当今皇帝有点不满意。
朝廷是皇帝的工具,如果皇帝总是琢磨着与工具的好坏较劲,而不是如何使用这套工具,得不偿失。
赵若素希望在皇帝与大臣之间做个中间人,缓和双方的关系,所以猜出皇帝准备任命卓如鹤为宰相之后,他向中书省的旧日同僚发出暗示。
南直劲明白这位学生的意思,经过一番考察之后,觉得卓如鹤会是位合格的宰相,于是刻意拉拢,在群臣之间穿针引线,使得新宰相受到的非难极少,能够顺利辅政。
皇帝不让下跪,赵若素只好长揖到地,起身道:“微臣自知死罪,唯陛下处置,微臣并无怨言,只有一句相劝:大臣并非陛下的敌人。”
韩孺子很久没听过这么直白的话了,让他不由得想起杨奉。
晨风习习,吹在脸上很舒服,韩孺子说:“宰相辅政以来,所任命官员多是为了满足各方势力,这样的‘工具’,朕能放手?”
“人皆有私念,先满足一己之私,再先公事,宰相如此、百官如此,便是陛下,也如此。”
韩孺子冷笑一声,却没法反驳,可“满足一己之私”本应是皇帝的特权,于是他明白过来,赵若素所谓“当皇帝的心”,其实就是不当自己是皇帝,而当自己是宰相之上的大臣。
“若是私欲无限呢?就让他们一直满足下去?”
“朝中有百官,一人之私欲必然影响他人之私欲,某人若是做得过头,自有大臣弹劾,陛下居中裁决即可。”
“这种时候我又得当无私的皇帝了?”
赵若素再次躬身,“陛下做得到。”
韩孺子摇摇头,“自私的同时还要无私,朕做不到,谁也做不到,赵若素,你心目中的完美皇帝根本不存在。你以为大臣能够彼此监督、彼此纠正,这样的朝廷倒有可能存在,但必须是在太平盛世,外无强虏、内无天灾*,官员们少做事、不做事也没有太大关系,你觉得大楚现在很太平吗?”
“或许不是最太平的时候,但也不是乱世。”赵若素说出自己的看法,“域内匪患已除,匈奴时强时弱,并非大楚致命威胁。”
赵若素与普通大臣一样,根本没将极西方的强敌当真。
韩孺子当真,他在意的不是那伙使者,而是匈奴大单于,大单于活着的时候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可就是他,在平静之中对神鬼大单于充满了恐惧,以至于他宁愿向大楚挑战,也不想面对灭国之敌。
“据说此山中藏有金矿。”韩孺子祭天之前看过礼部收集的史料,从中看到过相关记载。
赵若素一愣,“传言而已,愚民挖过多次,从来没见过黄金,本朝做这种事的人少了。”
“都是辛苦挖矿,挖出金银者暴富,是聪明人,没挖出来的落魄,是愚民,可后者真是愚蠢吗?可能只是运气不好。”
赵若素没吱声,他已经明白皇帝的意思。
“朕就是那挖矿的人,你对朕说继续挖下去会当愚民,可朕若不挖到底绝不死心。”韩孺子顿了顿,“大楚绝非太平盛世,稍一松懈即有灭国之忧。赵若素,很遗憾,你是位好矿工,却不能陪朕挖下去了。”
赵若素还是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没有询问皇帝要如何处置自己,而是说:“陛下说过,不会报复朝廷。”
“无怨无仇,朕为什么要报复?你说得对,人皆有私欲,朕允许大臣们先满足自己,但是朕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他们该专心为朕做点事情,起码做些让步了吧?”
赵若素再度磕头,这不是他的预期,但他已经失去对皇帝的影响,没有能力阻止。
“至于你,回倦侯府看门去吧。”
“谢陛下不杀之恩。”
韩孺子迈步向山下走去,赵若素跪在那里半晌未起。
张有才等人立刻跟上来,有人好奇地望了几眼赵若素,谁也没有多问。
韩孺子一边走一边报出连串人名,让太监们分头去传,一个时辰之后,皇帝要在山脚下会集众人。
太监们都很惊讶,因为皇帝报出的名字大都陌生,并非随行的各部官员,好在皇帝对官职说得很清楚,原来都是国子监、翰林院的读书人,好几位是去年才考中的进士,另外一些则是随行的侍从,有勋贵,也有普通人。
皇帝此前从未召见过这些人,突然如数家珍报出名字,还要召开集会,代替每日的朝会,实在是罕见之举。
就连张有才也摸不着头脑,自以为与皇帝心有灵犀的他,此时也完全糊涂了。
韩孺子并非一时兴起,在日复一日批复奏章过程中,他看到了许多隐藏的东西,他不向任何人请教,自己慢慢地寻找规律与线索,发现许多人才都与黄普公一样,被埋没在他人的光辉之下。
但朝廷大臣不是燕家,做事没那么绝,那些被埋没者在奏章中总能露一面,通常放在某人的后面,作为“等人”名列其中,这样一来,万一皇帝追查,也不能说上奏者瞒功。
这是大臣的谨慎,也是皇帝所能看到的线索。
他将奏章中不起眼的名字记下来,如果又在其它奏章中看到这个名字,就加深印象。
在选择随行队伍时,他将这些人都圈进来,总共有三十七人。
韩孺子明白,自己费这么大工夫,挖出来的可能不是第二个黄普公,而是一群平庸之辈,但他愿意冒险,朝廷只会论资排辈、按势力划分官职,他曾经努力安插一位自己看好的宰相,结果宰相还没上任就倒向了群臣。
从上层不易更改,韩孺子就从下层着手,他不急于封这些人当大官,而是要一边观察、一边扩充。
皇帝祭天之后的直接召见,当然是一种殊荣,被选中者大喜过望,同时又莫名其妙,随行的官员则大吃一惊,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排除在外。
三十七人聚在皇帝帐中,年轻、年老的都有。
韩孺子也不客气,直接发问,治军、治吏、治民、治山、治水、治财等等全都涉及,正如张有才所言,皇帝遇到欣赏之人,谈的往往是细节。
每一条问题之后,韩孺子都指定某人回答,而此人正好对此事颇为熟悉,即使没有真知灼见,也能对答如流。
这下子大家更惊讶了,原来皇帝不仅知道他们的名字,还了解他们的所长。
气氛很快变得热烈,最先回答问题的几个人,甚至要求再答一遍,他们终于醒悟过来,这是一生难遇的时机,一旦错过,可能永远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集会持续了整整一天,皇帝用膳时也没停止,众人边吃边说。
宰相与各部司长官都留在京城,随行者职位最高的不过是侍郎,哪敢向皇帝进谏?只能诚惶诚恐地等待。
傍晚时分,皇帝终于召开正式的朝会,不做任何解释,与往常一样,听取官员的报告,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皇帝回帐休息,官员们却没办法入睡,不是写信向京城告急,就是找来那些“幸运儿”,询问集会的每一个细节。
邓芸侍寝,她听说了外面的事情,站在门口向外窥望了一会,“外面的人真多,跑来跑去的,连规矩都不守了。”
“嗯。”韩孺子应了一声。
“陛下是要重用白天召见的那些人吗?”
韩孺子没回答。
邓芸转身道:“陛下也不保护他们一下,营中的官员只怕今晚就能将他们撕碎。”
“朕要的是精兵强将,如果这么早就需要保护,还有何益?”
邓芸笑道:“陛下的想法跟我哥哥倒是不谋而合,他常说为大将者在于识人,什么事情都自己操劳,凭什么识人?所以我哥哥不爱管事,但是分派任务时,总能找出最适合做此事的人。”
韩孺子微微一笑,如果是在京城,如果是在那群老狐狸的眼皮底下,事情断然不会如此顺利,大臣们总能想到办法阻止皇帝召见低级官吏,就算失利,也不会如此惊慌失措,而是会像对待卓如鹤一样,慢慢地将这三十七人变成“自己人”。
只有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官员们才会做出错误决定,直接找被召见者问话,将他们变成“另一种人”,早晚,“另一种人”会变成“另一股势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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