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漳,”燕子恪抬起眼皮,狭长眼尾如同剑之锋刃,犀利幽凉,“不肯认罪?”
众人齐齐一惊,将目光投向满头是汗的刘漳。
刘漳一怔,脸上浮起惶惑:“燕大人,您、您可莫开玩笑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同曹澎海无怨无仇的,为何要杀他?!”
“你为什么要杀他,这一点我并不清楚。”燕子恪伸了手指虚空点了点攀岩社的那几个人,“方才我在问讯时,问过他们一个相同的问题,这几个人,在此之前从未来过你刘家的这座别苑,且这座别苑乃前不久才刚落成,而致使曹溥死亡的杀人手法,只有熟悉这别苑构造和山上情况,以及可以光明正大地利用地形和工具的人才做得到,这个人,只能是你。”
“您、您开什么玩笑!什么工具什么地形!您这完全是莫须有的指控!在场所有人都可证明我的清白!昨儿曹溥醉酒是我同天初一起送他回房的,之后我们两个一起回了后山,待回转山馆后我便同鲁明正在房里闲话了大半宿,之后便回了自己房间歇下,我的房间在二楼最东边那一间,若想去得曹溥的房间,必定会经过一楼楼梯边上的下人值夜房,燕大人若是不信便叫昨儿值夜的下人来问!”刘漳脸红脖子粗地争辩。
鲁明正便是鲁遄,闻言也点了点头:“我可证明昨夜他确实半宿才离开我的房间,且我有择床的毛病,昨夜基本没怎么入睡,还开了门窗通风,我的房间在他的西边,如果他从我门前经过,我一定会发觉,而事实上他回房后并没有再走动过。”
“呵呵,曹溥死于戍初到亥时三刻这段时间,亥时三刻之后你们在做什么,可以不必考虑。”燕子恪踱到曹溥陈尸的榻边,“曹溥是水溺而死,作案手法是将后山的水引入此房间,淹没曹溥口鼻,致其溺亡。”
“您这是在讲神话故事吗?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刘漳大叫,“戍初到亥时三刻这段时间我同大家都正在后山玩耍,您倒是说说我要怎样才能在众目睽睽下把后山的水弄到这个房间来!难不成我会搬山移水术?!”
“虽不能搬山,移水却是有的。”燕子恪勾着唇角,如死神举起了手中镰刀,“《后汉书》卷七十八,《通典》第一百五十七卷,《武经总要?前集》卷六《寻水泉法》,及西汉初汝阴侯夏侯灶墓中竹简皆曾记述过一样事物:渴乌。
“渴乌又称过山龙,为曲筒以气引水上也。唐时杜佑对此记述为:以大竹筒雄雌相接,勿令漏泄,以麻、漆封裹,推过山外。就水置筒,入水五尺。即于筒尾取松桦干草,当筒放火。火气潜通水所,即应而上。
“后山有竹棚竹架,悬潭依山而建,棚脚竹管伸入潭中,棚顶竹管插.进山壁,而绕过山来,抱秀山馆主馆位置恰与竹棚处于一线,一楼最西侧的这一间屋正与山壁相接,而屋顶角落里那看似用来接烟囱的排烟口,便与竹管所插入的山壁缝连为了一体!
“昨日戍初到亥时三刻,诸位在后山生火烧烤,头顶便是竹棚竹架,那其中的一根竹便是一端伸入水潭、另一端插.进山壁的那一根,于是‘火气潜通水所,即应而上’!根据众人对昨日情形的详细供述,在烧烤尾声,你曾因‘多喝了几杯而兴致忽起’,笑言欲加入攀岩社,并当即演示攀岩之技攀上了棚顶,彼时刘云仙正纠缠元昶,众人注意力皆被引开,想必你便是那时将封住竹管出水口的堵塞物除掉,而后将竹管插入山壁中的。
“之后撤去火堆,待竹管冷却,潭水顺竹而上,穿过山缝,由烟囱口流入曹溥所睡的这一间房,后山潭水所处地势高于抱秀山馆一楼房间地面,因而水可源源不断被从后山引往此间,此一手法你必已提前做过尝试,计算好房内水面没过竹榻上曹溥口鼻的时间,在水中只消片刻便可将之溺死,再提议众人回转山馆,走在最后以‘检查可有遗落之物’为由,将引水的竹管由山壁中拔出,破坏掉这一渴乌装置,即可做到神鬼不觉。
“此时曹溥已在房中遭溺毙,然而这一杀人手法至此并未完成,这一房间中的水还需排出,喏,就在烟囱口同面墙的墙角处,被衣柜遮掩在下方,还有一个排水口,若无意外,这口必然是穿过山缝直通后山下游某处,出水口处随意堵上些什么,你与众人回转山馆时只需走在最后,将堵塞物除掉,这房中的水便可由排水口排出,再经由一宿的时间,房中残留水痕蒸发,除了潮气重些,便留不下任何证据。
“如此的杀人手法,除了你这位山馆主人之外,其余人皆无法做到,当中又有刘云仙装疯卖傻吸引旁人注意,可掩护你不被发觉地完成杀人之举――无需人证亦或物证,此一杀人手法本身,便足可证明凶手――便是你刘漳!”
房间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不知是被燕子恪这番推理震撼到了亦或是不肯相信这费尽心思的杀人手段是真的,此刻不是默默地注视着刘漳就是默默地膜拜/怀疑着燕子恪,刘漳神色茫然地还欲争辩:“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与曹溥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他?什么《后汉书》和《武经总要》,我从来不曾看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何况我就算是想杀了曹溥,用什么方法不好,为何非得让他在房间里溺死?把他弄成意外死亡不是更能令自己摆脱嫌疑么?这里有深谷悬崖,我把他推下去就能死无对证,何必非得用这么古怪的方式弄死他?!”
“我并不知晓你之杀人动机所为何来,”燕子恪淡凉地道,“而我却了解,但凡不合常理的仪式般的杀人手法,若非出于信仰,便是以牙还牙的复仇,这仇恨深入骨髓,以至哪怕会因此而轻易被官府定为谋杀从而使自己嫌疑大增,也在所不惜。至于我所说的手法是否乃无稽之谈,只需依此法演示一番便知。”
刘漳摇头,满脸无奈:“燕大人!不论您所说的手法是否能够成行,其前提就无法成立――抱秀山馆房间众多,我又如何能提前知道曹溥会选哪一间房?!在场之人皆可为我作证,昨天选房间是大家随意而为,我并未做任何干扰亦或诱导!这一点敢问燕大人如何解释?!”
“曹溥可有此类的习惯?”燕子恪问燕九少爷。
众人:“……”麻痹这还带现问的啊?!敢情这个问题你丫根本没有想过啊?!刚特么正经了一会儿又开始变蛇精了!
“曹溥虽没有特殊的习惯,”燕九少爷慢吞吞开口,在众人目光的汇聚下抬起一双清澈眸子,“但却极信命卜,曾言幼时一位颇灵验的道人尝为其卜过命途,说他命中缺水,凡与水沾故之处皆于他有益,因而赐字为澎海,家中所居亦临水而建,身边丫头长随等一应下人,名中皆带水旁。”
“这么说来,曹溥的确偏好攀岩有水之山。”陈简谅若有所思地接话道。
“莫不是因为这个房间距后山的水最近,所以刘漳你才笃定他必会选这个房间下榻?”鲁遄盯向刘漳。
“无稽之谈!二楼那间房不也一样离水近?!万一他选了二楼呢?!”刘漳吼道。
“比起二楼的那一间,他更有理由选择这一间,”燕九少爷慢声道,“这座主馆,每个房间都有门牌名字,譬如‘碧秀斋’、‘慧秀斋’、‘蕴秀斋’……诸如此类,而所有这些门牌名字里,唯有曹溥所选的这一间,带着水。”
“――沉秀斋!”众人齐齐惊声脱口而出。
“呵呵……是否很有些讽刺?”刘漳忽而笑了,脸上的茫然、愤怒、惶惑,甚至原本带着的那几分油滑,如风般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凉漠与讥哂,“他既然命中缺水,既然与水相宜,那么我便让他死在水里,好好儿地全了他的命途。”
“为什么?”邢八问他。
“曹溥与范昴山上遇狼的那一次意外,皆是他故意所为!”刘漳目光里射出恨意,“那山上有狼,他早便知晓,故意拿了用了许久的旧绳子,故意绑了不结实的绳扣,故意在逃离时抢先用了范昴的攀岩绳,故意将范昴蹬落山崖!他一手设计了杀害范昴的整个计划,就是因为他将范昴嫉妒到了骨子里!
“范昴是你们攀岩社的创始者,若他不死,将来于院志上留名在前的就是他,而曹溥――他嫉妒到连范昴的名字列在他前面都无法忍受!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嫉妒心重的人!
“他与范昴从小便相识,两人关系也还算好,然而他处处比不上范昴,却又总是被人拿去同范昴相比,天长日久,他的嫉妒便愈积愈重,有一日我偶尔经过你们攀岩社所用以商讨社务的课室,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发火,口口声声皆是恨不能范昴立即死掉的咒言,自此后我便格外注意他之言行。
“又一日我听见有人与他聊起那灰皮岭上有山狼一事,他问得很是仔细,我原道他本是想去攀那座山,因着山上有狼便作罢了,不成想过了没两日他便引了你们去,诱使范昴同他一起攀至峰顶……
“事后某日,我去范昴墓前祭拜,因着接连几日没睡好,待要离去时突然昏倒在旁边的冬青树丛后面,醒来时却听见曹溥的声音由另一边的墓前传来,我便未作声,将他得意洋洋把自己谋害范昴的计划全盘说出的话悉数听进了耳里!
“曹溥就这么害死了范昴,却丝毫没有悔过之心,你们说,难道他不该死不该杀?!不该偿还他对范昴所做的一切?!”
众人一时无声,燕七想起了东野圭吾在《恶意》那篇故事里的一段文字:“我就是恨你,明明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明明你是那么善良,明明你知道我猥琐的过去还帮我保密,明明你一直在帮我实现理想。可是我就是恨你。我恨你抢先实现了我的理想,我恨你优越的生活,我恨当初我如此不屑的你如今有了光明的前途,我也恨我自己的懦弱,我恨我自己运气不够、才能不够,我恨我自己还没来得及成功就得了癌症。我把对我自己的恨一并给你,全部用来恨你。”
人性是有多么的可怕。
嫉妒是有多么的骇人。
人心怎么就能产生如此恐怖的恶意。
“为什么,”邢八问,“为什么你要替范昴报仇?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刘漳笑了笑,笑容里这次是淡淡的自嘲:“我有个性子懦弱的爹,有个贪慕虚荣的娘,有七八个争着抢好处、求名利的兄弟,我指望不了爹,我还要让娘满意,我更要力压所有的兄弟,我必须出人头地,我不想将来只能做个给朝廷看林子养马匹的小官儿,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必须要想尽各种法子给自己谋个光明的出路。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这副在元天初这类贵人面前阿谀奉承低三下四的样子,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若不争,将来只会更惹人嘲笑,只会更无尊严。然而不幸的是,我竟然还是存有一丁点的羞耻之心的,这样上下求索的日子我终于再难忍受下去,那一日我在背人处大哭了一场,万念俱灰,一个人跑到了这清凉山上来,发现了山后那处水潭,我想不如就在这里自溺了结了罢,安安静静地死去,脱离这没有尽头的苦海。
“我跳进潭水,没有挣扎,就在快要失去意识之时,听见有人跳下了潭,奋力地将我托出水面……是范昴,那日他一个人到清凉山玩攀岩,正巧看见了欲寻短见的我。
“范昴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应当不比我了解得少。他这个人,乐观,热情,善良,重要的是,他有一双能发现别人优点的眼睛。他同我谈心,说了许多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优点与长处,他告诉我要怎样善于利用这些优点和长处立足于世,他开解我要怎样顶住压力与冷眼化困苦为力量。
“你们这些投了个好胎的天之骄子永远无法体会到处于我这样境地之人的心情,你们不会明白我对范昴有多么感激,他对我有再造之恩,他是唯一一个对等看待我的人,他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生而为人的尊严,他让我感受到了被尊重的愉悦。
“我对他,只有一种情分,那便是‘士为知己者死’。我可以为他而死,因为除了他,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再把我当做人看,如今他不在了,我便是活着也不过是所有人眼里的废物,连宠物都比不上。
“所以我并不在乎用这样的手法杀掉曹溥后会被轻易怀疑到头上,逮不到我,我便继续活着,将来替范昴去完成走遍名山大川的夙愿;逮到我了,我便伏法,终结我这失败的小半生。
“至于为什么非得溺死曹溥……呵呵,范昴被他害落深崖后是我随同范昴的家人一起去崖下寻找尸首的,接连找了数日,最后在崖底一处水潭内发现了他,人都已经泡胀了,捞他上岸时不小心蹭破了皮,蛆虫从皮下涌出来……”
说至此处,刘漳失声哽咽,喉头嘶哑:“你们能想得出范昴那样好的一个人落得如此惨的死状的情形么?!你们可曾体会过痛心疾首的真正滋味?!刘漳说他命中缺水,我便给他水!刘漳说他近水相宜,我便让他做个水鬼!我要让攀岩社的所有人见证他的死状,我要让他魂入水府,去找范昴偿还他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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