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七回到自个儿房间的时候,临窗条炕上的乌漆小炕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个大信封。
“姑娘的信,今儿下午才到的。”煮雨抱着燕七新买的衣服拿去洗衣房浆洗。
燕七洗了手,脱鞋上炕盘起腿儿,就着透过雕花窗棱漫洒下来的暖暖的秋日斜晖,拆开了这封信。
“燕小胖:
“是我。
“离京之后一路日夜兼程,今日抵达北塞的饮马镇略作休整方有空提笔。
“你近日过得怎样?综武还剩三场了吧?越往后比赛越不好打,尤其对玉树,不要大意,让武珽护着你。
“饮马镇紧临着驻军镇守的边城,明日我就要去军中报道了,这封信有可能是近期我能写给你的唯一一封,后面大概要起战事,届时私人书信无法传递,亦说不定我会战死沙场,留个真迹给你,记得给我早晚三炷香,哈哈。
“燕小胖,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以前虽也跟随着家兄出外游玩过,然而既是游玩,自会挑着那山清水秀的地方去,景致虽好,却未免过于秀气平和,倒令我生出‘世界不过如此’的狭隘想头。这一次我从京都走到北塞,方知道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是有多么的自大和可笑。
“我记得往日闲聊时你曾说过,想要立足世界,先要去认识世界,丈量了天地的宽高,才能知道自己的深浅。这句话太对了。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真应该走出那四方院,到外面来开开眼。我仅仅是从京都到了北塞,一路闷头疾行,即便如此也倍长见识,这世上的奇人奇事奇景,是在京中时的我从未曾想过、再不曾想到的。
“燕小胖,如你所言:这世界,美不胜收。我在一个傍晚途径一座峡谷,那峡谷上有一道如刀劈开的裂缝,缝中飞泻而出一条狂瀑,由谷顶直落谷底,然而这不算稀奇,令人瞪目的是那傍晚的夕阳光从当时的位置投射下来,正照在那道瀑布上,水流和弥漫在四周的水雾被光照得如赤金般透亮,就像一条着了火的火瀑熊熊而下!当地人说,每年只有九月份的这两天的这两个短暂的时刻,夕阳光才会从那个位置投到瀑布上,也只有这两天才会出现这样的奇景——一年只能看两个傍晚的景色,堪称珍稀,倘若正赶上阴天呢?那便又要再等一年,而推想开去,这世上又有多少如这般奇妙的美景都正在被我错过着?
“你曾说人的眼睛应该用来凝望自己最爱的人,用来欣赏世上最美的景,我那时还笑你酸,现在想来,你说得完全没错,这样的一双眼睛,一生能看多少东西?四方院墙,势利嘴脸,虚伪言笑,蝇营狗苟,天天眼里所见若都是这些东西,那真是浪费了老天赐予人的这双招子!这世上这么多的美景,天天看都怕自己活得不够长久。
“燕小胖,这次出来大概是我此生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老庄诚不欺我。如若不是要参军请战,我倒真想纵马五湖四海,尽情畅游人间。
“那啥,你不许笑我酸啊燕小胖!实是此次这番见识,给了我太大的震撼,让我觉得自己前十来年都白活了,坐井观天,自大无知,用你的话说,我这次是被‘刷新了三观’。
“燕小胖,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出来看世界,不要把自己交在那些一生把四方院当天地、把名利当美景的人的手里,不要变成他们,你和他们不一样,燕小胖,别当我只是个纨绔,我什么都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天快亮了,我马上就要入城去了,你在书院好好儿的,别招猫逗狗,还有,胖就胖着吧,多吃点没关系,反正你还小。
“好了,就写这么多吧,如果在京中收到我战死的消息,你可别哭啊。
“你肯定不会哭是不是?你就是个小没良心的臭丫头。
“别招猫逗狗啊。
“就这样吧。
“等着我,燕小胖,不论是我的凯旋,还是我的尸首。
“元昶亲笔。”
……
日曜日,锦绣书院综武队集合完毕,集体开赴玉树书院,本轮比赛,锦绣客场作战。
玉树书院坐落于一大片俊秀挺拔的白杨树林间,与锦绣书院清石幽木的建筑风格不同,玉树书院的一梁一栋皆由未去外皮的白杨树干原木搭建而成,看上去颇有股子野意风情。
而玉树书院的粉丝们更野。
锦绣的队伍距着玉树书院大门还有百十来丈远呢,那彻天拔地的狂吼声就夹着秋风落叶席卷了过来:“——锦绣的懦夫滚回去——”“武珽快去吃.屎!”“锦绣的弱鸡准备好下跪吧!”“玉树必胜!锦绣必死!”
骑在马上的武珽面对这些攻击咆哮连眉毛都没动一根,旁若无人地就这么走了过去,跟在他身后的众锦绣战将却没他这样的沉稳,脸上挂起气势汹汹的狰狞,狠狠瞪着这些玉树粉,虽不至于和粉丝吵起来,但气势上总要压过他们才行。
锦绣的粉丝也来了不少,然而出于安全考虑,被赛会负责人员拘在一处限定的范围内,同玉树的粉丝隔离开来,以免发生冲突。
“一会儿开赛了你同教头坐在一处吧,”燕七同崔晞武玥共坐一车,便和崔晞道,“感觉玉树的声援者们不大安分。”
“好,不用担心我。”崔晞笑着,“你也莫要硬拼,女孩子的力量终究逊于男人。”
“好。”
正说着话呢,就听见马车外壁上咚咚直响,透过玻璃车窗向外一瞅,见是车已行入玉树书院大门,门内两边站满了玉树的粉丝,正拿着土坷垃碎石子之类的东西往车身上丢。
“真幼稚!”武玥气哼哼地道。
“你还是在备战馆里待着吧。”燕七转头对崔晞道。
“我带着铁伞。”崔晞笑。铁伞是他设计出来的,自己当然也会留一把样品,没想到他还想得挺周全,今儿居然把样品带来防身了,“崔暄让带的,”崔晞补充了一句,“他看过锦绣对玉树的比赛,险没让玉树的支持者给打了。”
“怪不得他今儿没来。”燕七道。
“来了,”崔晞笑道,“和你四叔一起来的,这场比赛赌坊开了盘口,崔暄赌了锦绣赢,投了一大笔银子进来,非得到现场来亲眼看着,和你四叔两个混到玉树支持者阵中去了。”
“……”这是用生命在赌博啊。
就在玉树粉这铺天盖地的谩骂与威吓的声浪中,锦绣书院的队员们终于抵达了综武赛场边的备战馆,进得馆中,将门窗严严关了,仍然听得见外面的喧闹,那嘘声一阵又一阵地掀过来,心理素质差一些的只怕早便没了底气吓到腿软。
面对宿敌,虽然大家都自有一股子不战死不罢休的气场在里面,但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以至于备战馆中的气氛格外紧张压抑,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表情严肃地或垂着眸子或颠着脚地想着心事,武珽却没有再做赛前动员,因为打玉树,对于锦绣的队员们来说根本无需动员,放上场去就能拼命,安抚众人紧张的情绪亦没必要,这样重要的一场比赛,不可能会不紧张,相信玉树那边也是一样。
武珽打眼这么一瞧,大概唯二不紧张的人就是燕小七和萧宸两个不正常的家伙了,于是偏头和这两人道:“干掉孔回桥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好。”两人都挺不客气。
武珽又和众人道:“如若不出我所料,这场比赛我仍然会是对方的主要攻击对象,正如孔回桥亦是我们想要最先拿下的人一样,擒贼先擒王,然而不要指望着拿下孔回桥就能打击对方的士气,以我们两院双方之间的关系来看,干掉孔回桥后反而会激起对方更猛的攻势,这一点希望大家不要放松警惕——牢记我们的目的:拿到帅印,赢下比赛,进入精英赛,踩死玉树!”
“是!”
女孩子们先上场,隔着老远都能听到赛场上震天响的呼啸声,那全是玉树粉的声音,这阵势太可怕了,大家似乎都能感觉到连屋墙都被震得微微颤动。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备战馆的门开了,谢霏沉着脸带着女队员们从外头回来,见女孩子们个个脸上不是恼怒便是郁闷,便知是输了,武珽便也没有多问,起身整了整甲衣,和自己的队友们道:“上场。”
众人起身,戴上头盔,拿起武器,跟在武珽的身后向外走,仍旧没人说话,气氛严肃又压抑。甫一出得备战馆,“轰”地一片呼啸声便迎面汹涌而来,大地都在震颤,耳鼓都在轰鸣,这些声音如有实质,山一般从空中倾压下来,让人难以呼吸,恨不能趴在地上抱头逃避。
于是锦绣的队员们就背负着这座大山、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走上了赛场,铺天盖地都是嘘声,这情形,如果不是局中人是很难体会到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锦绣的粉丝们因数量上处于弱势而早被淹没了声音,玉树的主场完全就是玉树粉们的天下,这就是主场优势,这就是精神打击,这就是宿敌相遇!
楚河汉界处,双方排成两列分立两边面面相望,玉树是银白色的甲衣,锦绣是赤红色的甲衣,泾渭分明,水火不容。每队的队长永远站在队伍的头一位,挺拔强悍的是武珽,削瘦修长的是孔回桥,隔着头盔,双方的目光都能在空中擦出火花。
“许久不见,孔队长。”武珽笑道,声音瞬间被淹没在满场的嘘声里。
“嗯。”孔回桥的声音更小,武珽没能听见,不过凭着对这位的了解也知道他哼叽出了哪个字。
“大概后面也不会再见了。”武珽接着笑。
是说后面锦绣会进精英赛,而玉树已经失去了晋级的资格,两队当然不会再见面。
“滚。”
“我们队正少一个车,不若孔队长考虑考虑转学事宜,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蛋!”
“就这么说定了,”武珽忽然提高声音,“我们队后羿盛会亚元的萧远逸,其父萧大人正任综武协会会长一职,孔队长若有意转学,萧大人定肯帮手促成此事,与其混在一个三流队伍蹉跎了大好年华,不若到个更好的队伍来实现期望,孔队长,我等着你。”
这话被孔回桥旁边的队友们听见了,不由个个又惊又怒又疑,有瞪着武珽的也有偏头去看孔回桥的,锦绣这边的队员们则都在心头冲着自家队长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我们队长,这心理战玩儿的,几句话就让对方乱了方寸,牛逼!
“干!”孔回桥怒,武珽这脏心烂肺的混蛋,不阴人会死啊?!
双方回至各自阵地,只待一声锣响,宿敌的对决——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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