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锦绣华年 正文 433 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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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子恪留了几个人在岛上蹲守剩下的人则带着一船垃圾回返京城。

    进了城垃圾被抬着送去了乔乐梓的府衙,燕子恪自己只留了燕七找到的那四盏灯,伯侄俩一路回了燕府燕子恪便拎着灯回去了自己的半缘居。

    燕七没有跟着去,在岛上摸爬滚打了三天,还掏了大半天的垃圾身心俱臭快步回了坐夏居,先和二太太打了招呼,同时制止了哭嚎着要往她身上扑的小十一顺便问了一句:“小九去哪儿浪了?”得知那货就在自个儿屋子里宅着便放下心来,直接回了后头,叫煮雨烹云备了洗澡水,暖洋洋地泡了进去。

    洗白白出来,裹上一件带风帽的毛披风,交待煮雨:“和太太说一声我去大伯那里蹭晚饭,请他们娘儿仨不必等我。”说着从院子后门出了坐夏居。

    半缘居却黑着灯。

    燕七走到近前,先站在玻璃窗外向着里头看了看书房空无一人,连水仙都不在,于是去推门门却是开了,走到卧房门外,燕七轻轻敲了敲:“大伯?”

    “哦进来吧。”里面传来燕子恪暗哑的声音。

    燕七开门进去,见他倚在榻上,手里挑着个小酒葫芦,对着榻边忽明忽昧的炭火自饮,而那四盏河灯则被一字排开地摆在炭盆后的地面上,静静地与他相对。

    “怎么又喝闷酒了呢?”燕七把披风解下来放到临窗的小炕上,然后转回身来看着他。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被酒汁湿润了的唇在炭火的驳映下闪动着柔软的水光。

    “不闷,安安,不是闷酒,是”他歪着头想词儿,明显已经醉了。

    “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把自己灌醉,水土不服我就服你。”燕七走到桌边,用筷子从小瓷盒儿里夹出醒酒石这位先生经常性地一人饮酒醉,醒酒石是他房中必备之物。

    坐到榻边让他张嘴,他却伸了手把醒酒石捏过去,随手丢进了炭盆。

    “耍赖也是没用,”燕七冷漠脸地看着他,“盒子里好几块呢。”

    “呵呵,饿不饿?”他意图明显地转移话题。

    “不饿。”

    “那叫四枝弄饭我们吃。”

    “”

    香炙鹿条,红焖羊肉,清口小菜两碟,很快便端上了炕桌。

    伯侄俩炕桌旁盘膝对坐,埋头吃饭。

    “今年的年假,我想出去走走。”燕子恪夹着筷子,将手肘支在炕桌上,这会子倒又显得清醒了些。

    “想去什么地方呢?”燕七问。

    “东有沧海,西有高原,南有茂林,北有广漠。”燕子恪眸光微动,慢慢抬起眼睫,轻笑着看着燕七,“去西南,山有绝巅,云无尽处,苍森如海,星辰似瀑。”

    燕七拿过摆在桌沿的酒葫芦,拔了塞子,就嘴喝了一口。这酒并不辣,但却绵沉有力,顺着喉管滑下,瞬间便透进了四肢百骸去。

    山有绝巅,云无尽处,苍森如海,星辰似瀑。

    这是她曾对他描述过的、她那一世所居住的地方。

    在这一世的西南,原来也有相似之境。

    “那会很远吧,”燕七抬眼看着他,“年假只有一个月,恐怕走不到地头就要往回走了。”

    “那就多歇上几个月,”燕子恪夹起一片切得薄薄的冬笋,透过它去看琉璃灯的光,“上折子告病,休上数月也是可以的。”

    “朝中的事不忙了吗?”燕七问。

    “呵呵”燕子恪笑,将那笋放回碟子,筷子也落下,微微向前倾了肩,声音轻得像此刻窗外开始落的今冬的第一场雪,“我有些累了,安安。想要歇一歇。世事洪流,离了谁也不会停息,更或许,少了其中一朵浪花,便能多出无数朵更大,更美,更强劲的花。”

    说着偏了头,望向漆黑的窗外,可惜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灯光映出的两个人的脸。

    “重渊武琰现下已接替了我,为皇上做些不能摆在明面的事,有他这一支暗线在,朝中便掀不起大风浪如今已不似以前,曾经根深蒂广轻易动不得的老重之臣,这些年已陆续被连根拔了出来,明年开恩科,又一批新锐将登上朝堂,想成气候,也是三四十年之后的事,眼前暂无近忧。

    “燕子达闻的出现,使得朝廷耳目更广,闻讯更快,应急更及时,地方上但凡有所异动,皆可以最短时间将之扼杀于萌动中,因而朝廷投入于地方上之精力,便可稍减,且燕子达闻亦可起到监督各地官员之功用,能令朝廷省去更多的人力、精力和时间。

    “未来三五十年内,朝中文臣想必多为子恒学生,朝中武臣将以子忱与武家为首,即便我不在朝堂,也无人敢轻动燕家。是以,朝中事,家中事,我已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三五十年内,我朝复得太平盛世,于我来说,这样的朝廷,已没了什么趣味。”

    “皇上肯放你离开?”燕七问。

    燕子恪没有立刻作答,映在窗上的面孔被雾气掩得模糊不清,而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窗外的黑暗,望向了时间的漩涡中去。

    “先皇的允诺”他的声音忽然遥远又缥缈,“今皇亦不可违。”

    见燕七未再发问,燕子恪反而笑了一笑,转回头看着她,低声地道:“保得今皇龙位坐稳、江山牢固,先皇允我自定去留。”

    “恭喜燕先生,终于自由了。”燕七举了举酒葫芦,却不给他喝,只凑到自己嘴边,又饮了一口,“那么离开朝堂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呢?不会一辈子都在外面游山玩水吧?”

    “呵呵”燕子恪喝不到酒,只好拿了勺子舀汤喝,喝了两口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浪迹天涯,是无牵无挂者所取,而我,一身牵挂。”

    “一身牵挂的你,看起来特别萌。”燕七打赏了一只酒葫芦给他。

    萌萌的这位先生就嘴倒了半天,发现葫芦早已空了,随手放到桌边,展眸望住燕七,“我与玄昊流徵,尝有一愿: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将天下山水见闻,绘做图谱、攥以文字,著录成册。”

    “这想法不能更棒,”燕七说,“但只怕要花上毕生的时间才能做到,说好的牵挂呢?”

    燕子恪轻笑:“风筝有了牵挂,才能飞得出去,收得回来。我便是人在天涯,也终会回归故土。天地之大,想要尽付帛书,穷己一生也远不能及,只得走多远就录多少。我之后半生,愿朝碧海而暮苍梧。”

    当年亲密无间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了伶仃一个,当年三个人的初心宏愿,如今只他一人还在坚持着想要去实现。

    他从来没有忘记,也从来没有放弃。他殚精竭虑安排好了朝堂、照顾妥了家人,事了拂衣去,为的是重新踏上与好友约定的旅途,去实现三友最初最纯粹的愿景。

    “四枝,请再上两葫芦酒。”燕七道。

    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温柔又安静。玻璃窗上的雾,柔化了屋内映出的灯光,黄茸茸的一团,铺满了屋外风廊和廊下池塘。

    比灯光还暖的是屋内的酒香,比酒香还沉的,是清酥男声的哼唱:“吾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

    他要把万里河山、锦绣乾坤,统统收录进书册图谱,馈赠与世人,让每一个人不管权贵还是平民,不管男女还是老幼,足不出户便能领略自然壮丽,人间盛景。

    这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

    这天下有多美,每一个人都可以、应该,看的到。

    “听说昨晚醉得让一枝扛回来?”燕九少爷坐在马车里,揣着手淡淡看着因宿醉而面白如臀的他姐。

    雪未停,因而燕七便未骑马,蹭了燕九少爷的车去上学。

    “我还好啦,你该看看大伯醉成什么样子,不是我拽着就直接上天了。”燕七揉着太阳穴,昨晚大概是两世以来酒喝得最多的一次,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只是觉得应该陪那位先生醉一回。

    燕九少爷未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他的姐姐其实一直都很敏感。

    “没什么,”燕九少爷道,“听说昨天那件幕后指导杀人案有了新的突破?”

    “是啊。”燕七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不成想却是将燕九少爷听得眉头皱了起来。

    “去野岛,发现河灯,通过河灯上留下的讯息去寻找制灯人这样的套路难道不与当年三友替人如愿的套路如出一辙么?”燕九少爷目光澈冽,某一瞬间让燕七觉得他像足了犀利起来的燕子恪。

    “也许只是凑巧别人也走了类似的套路,”燕七道,“要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大伯他们会玩儿。”

    “我却不认为事情能巧到这个地步,”燕九少爷道,“套路相似,害人者或被害者皆是官家,亦或官家亲眷,再或与官家有关之人,由此看来幕后指导者是在有选择性地挑取河灯上的讯息。而为何要选择官家圈子?官圈与平民圈有何不同?都是指导杀人,难道还分贫富贵贱?”

    “这么说来,我倒有个想法,”燕七道,“指导者的许多杀人手法都借助了场地和特殊道具,这一点官圈中的人更容易实现。”

    “你这个说法虽也有些道理,但并不绝对,”燕九少爷眼底飞快地滑过一丝赞许,“根据幕后指导者的特点来看,他的指导方法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的,因而如果他不分身份选择了平民,那么也一定会有平民适用的杀人方法。”

    “有道理,”燕七点头,想了想,道,“其实如果案子是涉及官圈,对于幕后指导者来说才更危险吧,被官家知道幕后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那么被动用来缉捕他的力量会非常庞大,要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个体可以强大到足以对抗一个政府,可这个人却丝毫不在乎这一点,依然乐此不疲地从官家圈子里挑选下手的对象,由此点来看,我觉得他之所以这么选择,是一定有他十分明确的目的的。”

    燕九少爷听罢这话,忽而扬着眉头笑了起来,将手一伸,覆在了燕七的额头上,掌心带着温热,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没这么暖了:“怎么,今日出门竟是带了三钱脑子的么?”

    “别闹啊,至少带了半斤。”燕七去捉他的手,被他嫌弃地躲开了。

    “用半斤脑子想明白这么一点事情,很难想象你若想把智商提升上线需要在脖子上架多大一坨脑子。”燕九少爷揣起手冷漠脸地望向窗外。

    “求放过,”燕七举手,“我可是宿醉之人。”

    燕九少爷慢慢白她一眼,良久方道:“事实上,这个问题我也想不明白。按此套路来看,我认为幕后指导者非三友之一莫属,然而玄昊最不可能,大伯更不必说,可能的只有大伯口中惊才绝艳的流徵步星河。但如果是在三天之前,我也许会怀疑到步星河的头上,而现在,我却没有那么的确定了。”

    “那么这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燕七问。

    燕九少爷垂了眸子一阵沉默,这一次时间更久,而燕七却是十足耐心地等着他,见他抬起眸子,只淡淡地道:“记得么,李嬷嬷说过步家惨遭灭门,带兵的人是毫无前兆突然闯入步府的,这种情况下,步星河能逃生的机率有多高?再想想书院后山的三友洞,步星河留下的那首诗那首诗,究竟是写在步家遭灭门之前还是之后?若是之前,他已知自己遭叛,为何不逃?为何不提前做准备?若是之后,他又是如何从灭门行动中逃出来的?既然逃了出来,为何还要冒死去三友洞留下这诗?以大伯的头脑,流徵未死,他如何会不知?他如何会不查?他如何会查不到?退一步说,即便流徵智计不在大伯之下,大伯明知他尚未死,却无法查出他身处之地,那也就不必这么多年来为着好友的早逝而伤怀至斯他没必要做这样的戏,所以就大伯之表现来看,我也有个推测。”

    说至此处,燕九少爷顿了一顿,望住燕七,沉着声道:“步星河,确已死了。幕后指导者,是一个熟悉他、继承了他之才华,并且心怀报复的人。他意欲通过酷似步星河特点和特长的行事,对大伯,进行精神上的折磨。”

    燕子恪是刑部官员,一切特案要案都会由他经手。

    一个酷似步星河的幕后杀人策划,专挑官圈中人下手,这样的案子才会引起刑部的重视,才会交到燕子恪的手中,燕子恪如此聪明,如何会看不出这样的杀人手法设计、这样诡巧奇思的风格与步星河有多相似?

    可步星河已经死了,燕子恪比谁都清楚。所以这样的杀人案每发生一起,都在提醒着他不要忘了步星河,都在加深着他心中的那道伤痕,都在冷酷地向他传递着一个信息步星河的阴魂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牢牢地盯着你,你永远无法忘掉自己曾做过的一切,你永远无法抹煞你亲手铸就的事实

    你,燕子恪,曾经亲自带了先皇的亲兵闯入步府,屠了你好友步星河的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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