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洗微轩。
院子,落叶,人在舞剑。
武三元感觉到了久违的热血,练剑到了这个时辰。往日总觉滞碍的节点,犹如醍醐灌顶般畅通,没有高人的指点,也没有什么奇遇,对他而言,得到燕离的肯定,比任何灵丹妙药或者法门秘籍都要珍贵。这就是名望的好处,想当初韩天子在五行院门口,只因跟散人说了一句话,就被夸赞“平易近人”、“大家风范”那时候谁都不认识燕离,他无论做什么,看着都让人厌烦。
“那燕十方何等身份,竟跟我这样的一介仆人谈笑风生,拿我当人来敬重,不愧是三界顶尖的剑道翘楚,这等心胸,就不是一般人能有。”
剑花急抖,精准穿透十几片落叶,他一面自语着,一面拭干净爱剑,归入鞘中,心满意足地抹了把汗,正要回房去歇息,回身就见一个黑衣人蹲在月下的屋脊上,他大吃一惊,重又拔剑出鞘并急喝:
“谁?”他的心思急转,自从现任庄主上位以来,已经数十年没有人敢闯进来了,这人是谁?来偷东西的?他来洗微轩做什么?
“我。”
“你,你是?”
来人摘下黑面巾,笑着说:“前辈怎么不认得我了。”
“燕,燕公子!”武三元惊叫一声,旋即苦笑道,“这,您怎么穿着夜行衣,老儿我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梁上君子”说着连忙顿住,拱手说,“不,不是说您。”
燕离笑了笑,跳下来道:“前辈这样刻苦,定是有所领悟,以至于废寝忘食,值得庆贺!晚辈这里有一坛上好的天外有火,不如一起喝一杯?”
“天外有火?”武三元听到酒名,眼睛都放出光来,“咕咚”地咽着口水,“燕公子少待,老儿我去拿下酒菜来!”说着就去,不多时回来,请燕离到院中的旧亭子里坐,把两个杯子跟几个碟子摆出来,有卤爪子、猪耳切片、花生、豆角等。
燕离取出酒来,拍开封泥,倒好了两杯举起来,递给武三元一杯,跟他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这酒无论喝几次,什么时候喝,都像头一回那样劲烈,如是从未喝过酒的人,这一杯下去,足够睡个三日三夜。
武三元尽管是个老酒虫,一杯下去,肚中仍如着火一样灼热,像从天外烧来,要从肚子里穿出去,他才练完剑,一下子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跟着一颤,低吼道:“舒坦!”然后才长长地吐出浊气,燕离给倒上,他吃了几口菜,又一饮而尽,说不出的满足。
燕离连忙又给倒上,笑道:“剑神山庄待人不错,这小轩看着雅致,只前辈一人住。”
“是。”武三元欣然受着,一面说,“是庄主昔日放书的旧轩,后来建新的,荒废也是可惜,就给了老儿。山庄在待人方面,一向是大方的,不过想在庄中留下来却很难,因为每年都有考评,评断的标准很简单,就是剑道的长进,刚来头三年还好些,三年后就开始有
瓶颈,那时候每逢考评,就十分煎熬,就更加没日没夜地练后来啊,年纪长了,就不用考了,但是练剑却成了老儿的全部”历数过往,他这一生过的残酷又简单,无法评说到底值不值当,只有谁过谁知晓。
“老儿这辈子都是赶车的,但老儿从十年前开始,就只给庄主赶车!”他傲然说着,趁酒意起身走入院子,“今日有幸,给燕公子赶了一回,日子就算到了头,也是值当的!”折了一根树枝遥对燕离,“燕公子,老儿在江湖虽然籍籍无名,但有自创一式,想请您品个一二,若能入您法眼,您只管学去,只当是这一顿酒的报偿。”不等燕离分说,他就开始了演练。
这一式剑很慢,至少在燕离的眼中,武三元的动作如同戏台上的武生,除了流畅以外,没有可取之处。他相信武三元不是故意要让他看清才慢,而是这一式就是这样慢,这与其说是一式剑法,不如说是一套剑舞。这一套剑舞若是用在戏台上表演,定能引得满堂喝彩,燕离此刻却只想着怎样跟武三元开口探寻玉漱居的方位,哪怕只是个大概也好,万一陈柯真的在那里候着,那失了约可就糟了,人家未必肯开第二次口。
忽觉细细流风拂来,这方位明明一丝风也吹不来,他定睛看时,只见院子里的落叶随着武三元手中的树枝在那里舞动,运剑的轨迹,比前更加精妙。他心中好奇,就扫除杂念认真看着。看着看着,心里一动,这武三元的招式,竟也能控制外力,而且不是从外部吸收,根源于他身体的内部,与“藏锋”有异曲同工之妙,便饶有兴味地看起来。
“燕公子,老儿这一式虽慢,但只要用出来,这世上无物不可斩!”
武三元旷日持久练这一式,所有都是本能,“老儿练了一辈子剑,却不曾有过真名但只有庄主知晓,老儿曾经斩杀过三个陆地真仙!”
燕离霍然站起,瞪大的眼睛如同见到了鬼,就在武三元立定,以挈剑于门面的姿势作为结束时,他身后那一株比他的年纪还要苍老数倍的古树倏然间化作了飞灰像燃尽了余热,即将消逝在此世,眷恋不舍地在空气中飘舞着,沐浴其中的武三元,如同鬼神般久久伫立。
“前辈!”燕离的心一突,呆呆叫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他以为应验了预感,正自感伤,武三元却如同活过来的木雕一样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年纪大了,这一招负荷太重,如果是真剑,威力还要更甚,但老儿恐怕要三天下不来床”
“这一式有什么名目?”
“烟月无痕。”
燕离走去把武三元扶回来坐着,然后深深地躬下身去,“前辈,他日此式必定威震三界!”一招全新的剑式在他的脑海中勾勒成形。
武三元咧嘴笑着,慢慢地从怀中取出一张牛皮纸来,递给燕离道,“山庄的地形图,你要去的地方,我给你标出来了。”
“前辈早知小子要来?”
“我跟陈老儿的交情还不错。”
子时已过半,燕离担心陈柯等不了那么久,拿着武三元给的山庄地形图,急匆匆地赶到了玉漱居外,从围墙往里头探了一眼,借着月光,他看到了一个荒败已久的院子,那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几乎铺满了整个庭院。纵身到了卧房顶上,瓦上跟檐下都长满了青苔,西厢的一根将要朽断的柱子上,满是虫豸啃咬的痕迹。
“陈总管!”他从一个破洞往里头低低地唤着,然后侧耳倾听,却没有回应,正要下去看个究竟,耳边忽然传来一个亲切的传音:“小贱客。”他欣然看去,只见顾采薇也穿了黑衣黑靴,在厢房的顶上摘下面巾看着他笑。
“薇薇!”他惊喜地唤了一声,一纵就到了顾采薇身旁,“你怎么知道这里?”
顾采薇语声清脆,神采飞扬地说:“那凤承语只道我真要跟她逛,却不知我看到她就倒胃口,故意跟她走散,半道回转。我想凤九在山庄里不受待见,他的故居定然又破又旧,就专往旧宅寻摸,然后看到一个鬼鬼祟祟贼头贼脑的家伙在这里探啊探,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燕离听着她的声音,心里头就一片柔软,才几个时辰不见,就感觉像分别了三个秋冬,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她脸红红说,“小贱客,干嘛抱这样紧?”
“想你。”
“我也想你。我还想给你一个惊喜,就没告诉你,你不怪我吧?”
“我也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二人分开相视而笑,燕离牵起她的手,“走,陈总管应该在里面等着我,别让他等太久了。”二人跃到庭院中,先把东西两个厢房探了,没发现人影,就汇合到一处,准备往饭厅去看,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呜呜”的阴风,像是厉鬼在嚎哭,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入耳。
顾采薇脸色一白,突然整个人跳到燕离身上挂着,把螓首深深埋入他的怀中,燕离意外地托住她柔软轻盈的身子,“怎么?”
“就想抱你。”她头也不抬地说。
燕离促狭地笑起来:“哦!我家天不怕地不怕的薇薇居然怕鬼!”
“才不是!你不要胡说,讨厌死了,我咬你啊!”顾采薇虽然这样说着,却抱得更紧了。
“那,以后每个夜晚我都陪着你。”
“嗯”
燕离抱着少女走向饭厅的位置,远远果然看到一个来回踱步的身影,细瞧果然是陈总管,“薇薇快看,是陈总管,他真的在。”少女一听,就从他身上下来,也看到了人,欣然道,“终于能知道其中的隐情了!”
二人走到门口,向陈柯打了声招呼,后者看到是二人,不禁苦笑道:“燕公子,采薇姑娘,您二位真叫老朽好等”他正要向二人走去,突觉脖子一紧,就被什么吊了起来。
二人定睛一看,止不住的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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