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来到前厅,沈眉显然已经恭候多时。
何晏之刚踏入花厅,沈眉便迎了上来,笑道:“少侠在庄中小住几日,可还遂意?”他揽过何晏之的手臂,将他迎入正堂,“老朽早就想同少侠好生谈谈,可惜庄中事务繁杂,犬子又在病中,无人与我分忧,因此耽搁了这些时日。”
何晏之总觉得这个沈眉的态度奇怪,未免也太客气了些,不像一庄之主,倒像一个管家。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中年人,觉得他样貌不俗,只是比起沈碧秋的风流倜傥,还稍逊了许多。何晏之不免又开始多想:这个沈眉倒不像能生出沈碧秋这样儿子的人,莫非沈碧秋肖似其母?想必那沈夫人定是个绝代佳人。他又想到自己与沈碧秋的容貌一般无二,只是这张脸长在那姓沈的身上,凛然若仙,到了自己的脸上,却成了市井草民,这天公原来也是有私心的。
他其实本性随遇而安,从不会纠结于成见。然而,不知为何,偏偏对这个沈碧秋,总是不能释怀。说不上十分的讨厌,隔阂与疏离却时时横亘于心头,一旦想起杨琼,心中的不满就更甚,有时甚至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世间若没有沈碧秋的存在,才是最好不过。
沈眉见何晏之蹙着双眉一言不发,便笑道:“莫非是庄中的仆从们有慢客之意?”
何晏之道:“哪里?沈庄主如此热情周到,何某受宠若惊。”他拱手施礼,“但不知庄主请何某前来,是为了何事?”
沈眉道:“少侠如此爽快,沈某也就不打哑谜了。”他微微捋了捋须髯,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少侠应该知道,两月前,归雁庄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叹了一口气,“犬子未过门的新妇柳氏惨遭毒手,而人证物证确凿,正是九阳宫萧北游所为。萧北游乃九阳宫主杨琼的亲信,此事自然与杨宫主脱不了干系。犬子与杨琼曾经交好,本想处置了萧北游,给杨琼留个体面,熟料杨琼却执意不允,逼迫我们放了凶手。那杨琼乃今上长子,虽然因罪被贬,我们也对他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可怜我那如花似玉的儿媳,便白白死了。”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神色极为悲痛:“如今杨琼不知身在何处,江湖上四处传言杨琼在江南武林大开杀戒,只是要逼迫我们归雁庄交出萧北游。如今我们父子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倒是被杨琼逼得走投无路了。他定是为了五年前的旧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然而,若不是我儿五年前在大院君和岷王殿下面前力保他,今日焉有他的活命?江湖路险风波恶,果真如是!而今,犬子卧病不起,我亦心急如焚,归雁庄风雨飘摇,只怕,危机四伏啊!”
何晏之道:“带我来庄中的那个人难道不是归雁庄的手下?那人易容成杨琼的模样,难道不是庄主的主意?”他不由得失笑,“庄主与我讲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何晏之一介江湖浪客,这些恩怨纠葛全然不懂,如何能助归雁庄解围?”他面露不解之色,“况且,在我看来,归雁庄如日中天,又何来的危机?”
沈眉极为恳切地看着他:“如果,沈某说,何少侠的到来我全然不知情,甚至十分意外,少侠能否信我?”
何晏之一挑眉:“此话怎讲?”
沈眉道:“或许,这一切,皆是在杨琼的彀中?”他神色一凛,逼问道,“何少侠,你难道真的不是九阳宫的人?老夫只想知道,杨琼现在何处?”
何晏之哑然失笑道:“沈庄主拐弯抹角,原来是想问我杨琼的下落吗?”他笑眯眯地看着沈眉,“庄主怎么就一口咬定,我就是九阳宫的人?”他一摊手,“况且,我若是知道杨琼的下落,又怎会跟随那个冒牌货来贵庄叨扰?”
沈眉道:“当日花九在九阳宫就见过少侠,少侠难道忘了吗?”
何晏之细细回想,倒真记起了当日在擎云山上练剑归来,撞见杨琼怒斥来客的情形。只听沈眉又说道:“青云寨的大当家秦玉亦告诉老夫,有个同犬子长相酷似之人曾在青松岭冒充归雁山庄的二公子,此人甚至会琼花碎玉剑法,何少侠,那个人难道不就是你吗?”
何晏之哈哈大笑:“实不相瞒,我那是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是那秦玉先认错了我,在下不过顺水推舟而已。”他压低声音道,“庄主,在下倒是要向你提个醒,那秦大当家仿佛并不把归雁山庄放在眼中,知道我是二公子,却几次三番要对我下毒手,其用心险恶,庄主不可不防啊。”
沈眉笑道:“听说少侠还曾自称是杨琼的爱徒,真真假假,恕老夫愚钝,真不知道该相信少侠的那句话了。”
何晏之看着沈眉:“也恕在下蠢笨,实在不知道庄主到底想从何某这里盘问出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庄主旁敲侧击,把何某弄得晕头转向,我便把来龙去脉都和盘托出,信与不信,悉听尊便。”何晏之拱手说道,“何某原本只是一个沿街卖艺的戏子,机缘巧合之下被九阳宫主杨琼看中,便随他上了擎云山。在下幼时中过寒毒,一发作起来浑身冰冷刺骨,我原先也不知晓,倒是杨宫主无意中发现,便传授了我几招剑法强身健体,至于什么琼花碎玉剑法,我却是从未曾听过。不知那秦玉在庄主面前都说了些什么,我倒是隐隐听他们寨中兄弟商议,要夺了剑法,越过归雁庄,亲自献给岷王殿下,但不知是真是假了。”
沈眉的脸上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缓缓道:“少侠幼时曾中过寒毒?”
何晏之道:“其实,我已不大记得清。应该是年纪尚幼、不曾记事的时候罢。”
沈眉的神色变得十分凝重,沉声道:“但不知少侠父母籍贯何处,家住何地?”
何晏之道:“我自小便无父无母,更不知自己家乡何处。”
沈眉神情复杂地看着何晏之,良久,才淡淡一笑:“何少侠说话真是滴水不漏。然而,老夫又怎能凭借少侠的一面之词,就轻信于你呢?”
何晏之道:“庄主心中既然疑我,何某自然是百口莫辩。”他神色坦然,“却不知,庄主如今到底想如何处置在下呢?”
沈眉正要说话,屋外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咳嗽声,随之,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了进来:“爹,这位何少侠气度磊落,不像是个口是心非之人。”说话间,门帘一挑,沈碧秋缓步走了进来,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何晏之,神色极为亲切,“爹,我与他一见如故,相信他的为人,更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沈眉却沉下脸来:“说甚么混话!江湖上的事,岂可凭个人的好恶而定?此人出现得蹊跷,身份不明,与杨琼关系匪浅,又与你长得这般相似。诸多巧合,怎不叫人心生疑窦?”他叹了一口气,“碧秋,你总是太过天真,须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碧秋却向沈眉恭敬地行了一礼,正色道:“父亲教训的是。然而,孩儿这几日病中追思亡妻,颇觉命运无常,才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因此深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乃知天下万事万物皆是缘分使然,世间之苦,唯求不得而已。”他冲何晏之一笑,目光深幽却温情,“昨晚在庭中与少侠偶遇时,我正在吹奏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可见我们二人的缘分应该是极深的,或许前世有未了之缘,也未可知。”
何晏之失笑:“少庄主怎会如此笃信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
沈碧秋道:“我一见少侠便心生亲近,但不知少侠心中如何作想?”
何晏之拱手道:“恕在下直言,何某受宠若惊,却实在高攀不起。”
沈碧秋笑道:“世人皆有兄弟,岂我独无?而少侠亦是孤独无依,可见你我二人皆有有同病之怜。沈某有心与少侠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沈眉在一旁低声斥道:“碧秋,你怎可如此随心所欲,任性妄为?”
沈碧秋转头对沈眉道:“爹常教导孩儿,行走江湖当襟怀坦荡,四海之内皆兄弟,普天之下皆朋友。爹爹常惋惜膝下子嗣单薄,如今何少侠年少有为,一表人才,爹爹若能收作螟蛉义子,也是一桩喜事。”他又对何晏之一笑,“天下最难能可贵便是信任二字。孩儿相信,我若以真心待何少侠,少侠自然也会以真心相对。我从来相信自己的眼光,绝不会看走了眼。”
何晏之道:“多谢少庄主厚爱。”他看看沈碧秋,又看看沈眉,仿佛觉得自己此刻又站在戏台子上,左边一个画着一张红脸,右边一个画着一张白脸,两人一唱一和,却是要逼他就范。
沈眉长叹一声,道:“也罢!也罢!”他向何晏之一抱拳,“何少侠,你在青松岭时曾自称是归雁庄的二公子。如今想来,倒真是因缘际会。”
何晏之沉吟不语,心中细思极恐。一时间,他实在想不出沈碧秋要认自己做兄弟是为了什么。他原本想先离开归雁庄再作打算,然而此刻却改变了主意。虽然沈眉父子绝不承认那个假杨琼的来历,他却并不相信此事与归雁庄毫无瓜葛。念及此处,他把心一横,倒不如顺水推舟,以不变应万变,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于是,他抱腕当胸道:“蒙庄主与少庄主不弃,何某求之不得。”
沈碧秋哈哈大笑,握住他的手,仿佛极为高兴:“这些年来,我日思夜想,要想有个兄弟,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他对沈眉道,“爹,如此大事,自然要广发英雄帖,大宴宾客才是。”
何晏之道:“何必如此麻烦?”
沈眉手捻须髯:“碧秋所言极是。此事甚好,自然要叫天下豪杰皆知道,我沈眉收了一个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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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告辞后,沈碧秋却一言不发地坐着,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高兴。
沈眉颇有些不解:“少主几次三番试探于他,既然笃定他便是您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又为何迟迟不肯与他相认,倒要这般拐弯抹角?”
沈碧秋淡淡道:“时机尚未成熟。浮舟对旧事已经一概不知,只怕我要与他相认,他也不会相信。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其实并不相信你我所说的话。”他低声说道,“浮舟对我,仿佛有极重的戒心和成见。”
沈眉道:“少主不若把当年之事和盘托出,相信浮舟少爷自然会体恤少主的一番苦心孤诣。况且你二人血脉相连,主公于九泉之下定然希望你们兄弟二人携手,替她报仇雪恨。”
沈碧秋切齿道:“不错!母亲大人的血海深仇,赫连沉舟丝毫不敢或忘!”他霍然站起身,负着手在厅堂中不断来回踱步。
“杨真真……”沈碧秋的眸中闪动着刻骨的恨意和决绝,喃喃自语道,“杨真真这个毒妇……我不但要将她挫骨扬灰,还要她众叛亲离,断子绝孙!”他握紧了拳,冷笑道,“我定要她看着自己的儿女手足相残,然后,一个一个地死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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