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秉烛夜谈,不觉天光渐亮。那红花酿的后劲十足,杨琼和何晏之不过只喝了几口,便有些眼花耳热,渐渐相偎睡了过去。待何晏之醒来时,已是日近中午,他和杨琼一齐躺在床榻之上,身上同盖着一床薄被。
杨琼依然睡着,灰白的头发散在枕上,犹显单薄而憔悴。何晏之替他掖了掖被角,隐隐听到院中传来阵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便披衣走了出去,一出屋门,就见那段从嘉正在院子里埋头刨木打钉。
何晏之上前行礼,好奇问道:“段前辈在做甚么?”
段从嘉漫不经心地说道:“家里只有一张床,被你们两个小鬼占了去,难道不要再做一张?”
何晏之抱愧道:“叫前辈费心了。其实不必……”
段从嘉摆了摆手,悠然笑道:“娘子吩咐的事,我哪里敢不从?”他将手中的木条扔给何晏之,“小鬼,你若真有心,倒不如帮我打磨打磨这些榫头。”
何晏之依言坐下,他不曾学过这些,只是照着段从嘉的样子依样画葫芦。那段从嘉的手艺却着实了得,不到半个时辰,大体的模子便已具雏形。何晏之心中不免赞叹,道:“前辈的木工活便是那些匠人也要甘拜下风了。”
段从嘉还未答话,身后传来了陈商的声音:“斧斤之属,机关技巧,都是从嘉的拿手绝活,即便能工巧匠,亦弗能过也。”
何晏之转过身,只见陈商站在门槛边,冲他们两人微微笑道:“饿了没有?先吃饭吧。”
何晏之欣然称好,又想到杨琼还未起身,正要去里屋,却听陈商道:“杨宫主正在净面,正好一起用饭。”
段从嘉放下手中的活计,搓了搓手,拖着步子,一瘸一拐走到陈商近前,低声道:“不生气了?”
陈商垂下眼眸,浅浅一笑:“哪里有这么多气。”他抬起袖子替段从嘉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水刚刚温好,先去洗把脸吧。”
正午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仿佛笼上了一层温情的金辉。何晏之站在他们身后,只觉得心底亦如阳光照耀一般的暖意融融,由衷地滋生出一股淡淡的艳慕之情。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擎云山上曾誊抄过一句前人的词句:“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其中的温馨,想必亦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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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菜摆了一桌,甚为丰盛。四人相对而坐,何晏之看着眼前的菜肴,赞道:“陈公前辈好生了得,不过几种野菜,竟也能做出这么多花样!”
陈商莞尔笑道:“我素来喜欢做菜,自然用心一些。”
段从嘉道:“我不会做菜,却最讲究吃,是个吃客。”他嘻嘻一笑,看了陈商一眼,“算不算是天造地设配成双?”
何晏之附和地笑笑,陈商埋头喝了一口汤,淡淡道:“你最会贫嘴,我却向来讨厌油腔滑调的人,难道不算是冤家?”甫一出口,自觉不妥,便止了口。
何晏之忍着笑,抬眼看了看杨琼,杨琼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然而坐。四人默默吃了会儿,何晏之细细尝来,觉着每一道菜都做得尤为可口,较之前些日的风餐露宿,简直是天壤之别,不由赞叹道:“段公前辈真是好生福气,即便是隐居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也能尝尽天下珍馐。”
杨琼停箸哂笑:“你一共才吃过多少好东西?恭维也要适可而止,也不怕人笑话?”
陈商倒也不恼,只是托着腮浅笑:“若论起烹调的功夫,我怎么也及不上花奴。”他神思渺茫,仿佛沉浸在过往悠久的岁月之中,“当年我府上,除了茵茵,只有两个女孩儿。淡月能歌善舞,花奴却是精通女红肴膳。”他垂目一笑,“花奴她原本是琅琊公主的侍婢,后来春华夫人把她赏给了我,她最擅长做萝卜丝饼,夜半总做了给我当宵夜吃。”说话间,他夹了一块饼,慢慢嚼着,轻叹道,“我这饼儿还是老了一些,不及花奴做得松软可口。”
段从嘉看着陈商:“阿芒今日是怎么了?”
陈商道:“看到两个年轻人,不免想起往事。”他微微笑道,“看来我确实是老了,竟也念起旧来。”他笑语盈盈间顾盼生姿,何晏之心里暗叹,想此人年轻之时还不知是何等的绝色姿容,即便如今垂垂老矣,依然风姿无双。
陈商起身给何晏之倒了一碗汤,转头看了一眼杨琼,又道:“我那两个侍女,苏淡月嫁到了天山玉虚宫,和萧疏星做了夫妻。花非花却是嫁给了曾远,成了江南曾氏的当家主母。她们二人天南地北,犹如參商,再未聚首。我这回去江南,还特意去曾氏的祠堂看了花奴。”他淡淡一笑,“人生百年之后,即便是当年的如花美眷,也只剩下那么小小的一块牌位罢了。”
杨琼有些意外:“倒是未曾想到昔日江南曾氏族长之妻亦出自南安侯府。”
陈商笑道:“这也没有甚么奇怪,当年随我北上的南陈旧臣不少。南陈,本就是江南四族的天下。”
杨琼冷冷一哼:“若不是江南的拖累,大清何至于腹背受敌,被渤海和漠北诸国掣肘多年?时至今日仍遗患无穷!”他正色道,“大清如今虽然一统天下,不必以长江限南北之家,然而宇内未靖,暗潮汹涌。渤海虽亡,赫连氏仍蠢蠢欲动,而江南武林,依旧是南方的祸根。”
陈商缓缓颔首道:“你说得很对。你是大清的皇子,应当也必然这样想。”他喟叹了一声,“但是你这样想,对江南四族而言,便成了敌人。就如,当年的江陵王杨青青,她身上虽然也有着曾氏的血脉,却依然被四族而弃。”
何晏之听到他提到“杨青青”,不由得心漏了一拍,抬眼看去,却见陈商的笑容颇有些凄然:“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当年我的父皇陈深,也想铲除四族,独揽皇权,却被曾氏、郁氏、柳氏所出卖,最后在延庆宫*。而我……”他的目光幽深而怅然,“亦不过是四族的弃子罢了。”
“江南四族之所以能屹立江南数百年而不倒,便是因为四族之间盘根错节,相互依存却又相互掣肘,一旦遇到危机,又能同心协力,将所有不利的因素全部剔除。说到底,四族是四族的四族,是江南武林八大派的四族,而非一族、一人的四族,你可明白?”他看着杨琼,“你母上很聪明,以为将欧阳世家的正统继承人握在手心,便可掌控江南四族,但是她忘了自己姐姐的前车之鉴,一旦危及江南根基,四族会毫不犹豫将手中的弃子毁掉,哪里还会顾及谁是嫡亲子孙?否则,如今的四族又怎会听从归雁山庄的号令呢?”
杨琼愣愣地听着,陈商又道:“归雁山庄姓沈,充其量只不过是欧阳世家的家臣。对于四族而言,姓沈也好,姓曾也好,姓欧阳也好,只要不触及江南的根基,都无所谓。然而,一旦动了江南的根基,无论是谁,都要千方百计地除去。”
杨琼道:“想不到陈公身居山野,对朝堂之事却了若指掌。”
陈商笑着摇了摇头:“我年轻时与四族周旋多年,他们的心思最是明白不过。”他叹了一口气,“江南武林乃是宋末遗留的顽疾,所谓‘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其成也,非一朝一夕,其毁也,亦非一朝一夕。然则,世事无常,因循往复,江南四族自然有他们消亡之时。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争强斗勇,而我这老朽,不过旁观一场盛筵散去罢了。”
杨琼心中一凛,又听陈商叹息般说道:“花奴那一双儿女倒也是人中龙凤,女儿嘉子在康定年间做了十几年的皇贵妃,可谓享尽荣华,却被人毒死。儿子阿缙为江南四族绸缪多年,最终亦身死人手。”他放下碗筷,神情怅然,轻声低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生离死别,亦不过如此……”
何晏之听他谈及曾嘉子,算来昔日的曾贵妃尚是自己的外祖母,心念一动,正要开口,却觉得心血陡然间沸腾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之感直冲喉舌,他急忙捂住嘴,鲜血竟涌了上来,一霎时胸口绞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琼见状大骇,勃然变色,随即抽出贴身的短刃对着陈商,大喝道:“你到底给他吃了甚么!!”
陈商只是神闲气定地喝着汤:“化功散罢了。”他看了一眼杨琼,“你现在可谓手无缚鸡之力,我若是要杀你们,简直易如反掌,何必用下毒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他笑着摇了摇头,“杨宫主,你身为天潢贵胄,却胸无城府,总是将喜怒形于色,如何能明哲保身呢?”
何晏之颤抖着拉住杨琼,他强忍住胸口的剧痛,向陈商微微作揖,勉力道:“陈公……前辈……恕晚生……愚鲁……还望……赐……教……”
杨琼定定地看着何晏之抓住自己衣袖的右手,手掌间沾染的鲜血沁湿了自己的袖口,陡然之间,杨琼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胸口仿佛被人扼住,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感情来得如此强烈而突然,叫他措手不及。
段从嘉在旁笑道:“阿芒,你总叫我不要戏弄人,你自己戏弄起晚辈来可是狠得多啊。”
陈商并不睬他,缓声道:“血衣神功的内力其实是一种蛊。”
杨琼的眉头微皱:“这个我知道,我教的功夫素来要养蛊。”
陈商摇了摇头:“玉虚宫乃玄门正宗,这些旁门左道的苗疆巫蛊并非正统。萧疏星当年……”他的手指慢慢收紧,语气也随之低沉起来,“阿星他总算是得到了百里追云的真传,自然将那些制毒养蛊巫咒之术全学了去。”他冷笑了一声,“自萧氏入主玉虚宫之后,血衣神功便鸠占鹊巢,成了烈火教的绝学,而无形无相神功却已不传于世。”
何晏之只觉得疼痛越来越甚,尽管他尽力忍着,但鲜血却从他的口鼻之中不断渗出。杨琼见状不免心急如焚,终于放低了声音,恳求道:“陈公前辈,你总要想想法子替他止止血。”
陈商淡淡道:“流点血罢了,并不碍事。”他微微一笑,“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点苦都受不住,如何能练成至高武学?”
何晏之勉强一笑:“前辈……教训得是……前辈……要……给……在下……用……化功散……”他又呕出一口血,喘息道,“……总要……总要……事先……提个醒……才好……”
陈商叹道:“蛊乃灵物,若事先知道我要弄死它,它如何会出来?”他看着何晏之,“小子,老夫也是不得已啊。”他微微闭目,“蛊是无形无色的,却真实存在,游走于周身。因此,血衣神功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传功,可以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将内力传给旁人。其实,那不是传功,而是传蛊。”他转脸看向杨琼,“萧九渊去世前也曾传功于你吧?否则以你年纪轻轻,如何有此等修为?”
杨琼定定地站着,喃喃自语:“竟然会是这样……”
陈商喟叹道:“萧家的这些内力,最初来自百里追云,一代一代传下来,一代更胜于一代。萧九渊确实疼/爱你,却也是害了你。”他莞尔一笑,“就如,你亦是爱他才传功与他,不料也是害了他。”他微微沉吟,“萧疏星未必不知道血衣神功的危害,却不知是出于甚么原因,竟对自己的子孙都守口如瓶。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再也无从知晓了。”
杨琼怔怔地看着何晏之满是血污的脸,一霎时,心底空空荡荡,悲喜莫名。何晏之却笑着摇了摇头:“宫主……放心……我……无……妨……”他艰难地说完这几个字,终于软软栽倒,昏厥了过去。杨琼上前一把抱住他,双手却忍不住打颤,他转头看着陈商和段从嘉,低低道:“二位前辈一定有办法可以救他的,是不是?”
陈商点了点头:“保命无妨。不过,也要看你们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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