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有什么想说的吗?”医生浏览着病历坐在桌边问。
“没有。不,很多。”陈盈舔了舔龟裂起皮的嘴唇,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无神地盯着窗外,“不,没有。”
“昨天也是一宿没睡?”
“不只是昨天。”
“我给你先开点帮助睡眠的药?”
“不必费心,我从不相信心理医生。”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好吧,给我讲讲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梁静脱下白大褂,顺手搭在旁边的椅子上,挽起一角的袖子垂到了乌青的大理石地面上。
每当陈盈想起往事,都是从芝加哥开始的,虽然故事的缘起明明是北京。芝加哥是个位于美国中西部靠近北边的城市,毗邻密歇根湖。在当地人印制的旅游明信片里,它是风之城。陈盈喜欢它,喜欢这个饱含寓意的名字,仿佛只要置身其中便可展翅翱翔,全然忘记了在当地人眼里它那充满黑暗色彩的城市标签。
来美国之前,陈盈已经有了一个谈了三年的男友,不是同一级,不是同一个学院的师兄。个头不高的陈盈在大学里是个怪人,不爱参加学生会,不喜欢社团活动,成日泡在图书馆里,看的全是和专业课无关的社会学书籍。她穿的普普通通,戴着没有边框的眼镜,从不化妆。每天去上课时就顺着校园小路的边缘,一步一步低着头默默地走,即使有男生在背后猛按车铃,她也很难抬一下头。和绝大多数在学校里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孩不同,陈盈那时的业余爱好是兼职赚钱——即使家里条件完全不需要她这样做,但在每次回宿舍的路上,陈盈会把丢弃在路边或楼道里的空饮料瓶一个个的收集起来,攒到相当程度再提到旁边宿舍楼后面的废品站卖掉,将辛苦得来的几块钱小心翼翼地塞进钱包里。
陈盈认识这个师兄,完全出于偶然。
那天陈盈正在校园BBS上卖上一个学期的旧教材。她仔细翻看研究每一本书的定价和新旧程度,在笔记本电脑里用EXCEL表格小心地做记录,琢磨着怎样可以得到最合理的回报。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散开后垂了下来,轻柔地披在肩膀上,早春的阳光给她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室友孙玮带着新男友回来了。
陈盈没有抬头。她知道孙玮经常换男友,有时孙玮还会因此难过得痛哭流涕,甚至整夜睡不着觉地胡言乱语。陈盈一直相信这些事这些人都与自己无关。这时,她已经把书摊开来放在米黄色书桌旁的铁床上,举着数码相机在床边走来走去,希望能找到一个好一点的角度,以便使这些旧书在照片里显得更精神些。
孙玮拿好围巾,和男友一起离开了。
当天晚上,陈盈从图书馆回来,洗过澡,穿上青绿底带白色小圆点的皱巴巴的睡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她找到从墙边垂下来的灰色网线,熟练地插在电脑上。然后她趁等候电脑开机的这段时间起身去洗漱,准备安排好明天的旧书交易后就上床睡觉了。
“陈盈,你为什么没有男朋友呢?”孙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没有必要啊。”陈盈讪讪地笑着转过头,湿漉漉的长发不停地往下滴水,“再说,也没有合适的人。”
“人总是要灵活一点的嘛,”孙玮满脸狡黠,“你看吴云,上次去参加计算机系的新年晚会,借醉倒在他们系草何思的怀里——多么自然……”
“孙玮,你们小点声!”吴云摘下套在头上的蓝黑色大耳机,不满地朝她俩看,“我正在和何思视频聊天呢!”
“恰巧倒在某个男生的怀里?”陈盈站在门口嗫嚅着,左手弯成桶状握住嘴,轻皱着眉,小心地衡量整个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我恐怕做不到,而且……这成功的概率能有多高?”
孙玮还想说什么,只见吴云已经喜滋滋地关了电脑,端着一盆还微微冒热气的泡脚水,走到她俩中间,那副大耳机现在挂在她细小的脖子上。她看起来心满意足,精神抖擞。
“你去刷牙吧。”吴云支开孙玮,倏地坐在她的座位上,把洗脚盆放在地上,里面的水差一点溅出来。孙玮撇撇嘴,端着漱口杯子向水房走去。“告诉你个秘密吧。”吴云向门口张望着,确定孙玮已经走远,低声说:“孙玮的新男友你今天见到没有?”
陈盈点点头。
“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当时在忙别的,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
“我中午吃饭回来在楼道里碰见他们俩,听见他在向孙玮打听你的消息。”
“呃?”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跟这个男生交往啊!”
“不好。”陈盈嘴巴卷起来,摇着头说,“这样很不好。孙玮会……”她话没有说完就停住了,因为孙玮回来,一副好奇的样子站在她们旁边,耳朵贴过来,似乎想加入她们的谈话。
“孙玮,我觉得我们俩得加油了,”吴云突然抬起头,细细的眉向上挑着,心形红色石榴石耳坠摆来摆去,十分亮眼,“陈盈恐怕要嫁不出去了,咱们得给她在BBS上征一个男友。”
陈盈感觉受到了戏弄,起身去了水房。她借着熄灯前宝贵的几分钟匆忙地刷牙,回来时楼道已经一片漆黑。她摸索到自己的床边,钻进床帏,塞上一对杏黄色的海绵耳塞,整个身体都藏在被子里,全然不理会室友们的余兴谈话。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第二天傍晚,陈盈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图书馆回来时,被告之征友的信息已于当日一早被发在BBS上,此时已有了十几名站内信回复者。孙玮和吴云大声讨论着回信的情况,等到陈盈整理床铺准备休息时,她俩得情绪仍然十分高涨,两颗黑色的头凑在一起,高声朗读每一个回复。
“这个不好,我打算把他删了,”孙玮边笑边挥舞鼠标,一头棕色的大波浪卷发微微颤抖,“他没写自己的身高——我觉得陈盈还是应该找个高的,这样可以保护她。”
“这个还行!”吴云大声说,“比我们高一级,环境学院的,喜欢打篮球——陈盈不是喜欢晚上环湖跑步吗?这个挺适合的。”
“长得太丑了,这样的照片也往上放?”孙玮边看边摇头,将鼠标箭头向“删除”按钮点去,“我看了都吃不下饭去。”
“你看这个行么?”吴云又打开一封信念,“身高一米八——对陈盈来讲有点高,不过也还行——电子信息学院的,和咱们一级的(“说不定军训时还见过!”孙玮喊道。)——嗯,喜欢跑步、看书和听音乐——很有情调嘛——还喜欢喂猫……”
“这个挺合适的。”孙玮也赞同。
“有联系方式么?”陈盈头也不抬地问。她正在努力将蓝色格子床单边上一个褶皱弄平整。
“我没有找到。”吴云遗憾地说。
“只能用站内信联系了——真是个傻瓜,这种事还不抓紧点儿。”孙玮补充道。
陈盈长吁一口气,觉得今晚的闹剧终于可以体面地收场了。
“陈盈就是太挑剔了,”孙玮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顺手塞回书架上,“去年考古学院那个男生追她,她都不理人家。”
“还有她上次去国际关系学院复习四级英语,坐在她旁边那个男生问她手机号,她也不肯给。后来那男生连发三天BBS头条,就为了要知道她的消息。”吴云责备地说,“我当时都忍不住想要回复他了!”
“好,好,这次听你们的好了。”陈盈抬起半个身子,在麸皮枕头下面摸索耳塞。
“这个人留下了手机号!”孙玮打断她们,“比我们高两级——法学院的——怎么这么多法学院的——嗯,喜欢打篮球,喜欢看书——哎呀!我的电脑还没关机呢!”
熄灯时间到了,宿舍里立刻变得一片漆黑。
“要不你用我的笔记本继续看?”陈盈迷迷糊糊地说。
“不用了,网口的电也被关了。”孙玮小心翼翼地往门口走,踢倒了一只搪瓷盆,发出很大的响声。
“陈盈不会又想逃了吧?”上铺传来吴云的声音。她在黑暗中铺床,整个床架摇摇晃晃的。
“明天一早赶紧跟他联系,不然别回来了!”孙玮下了最后通牒。
陈盈翻了个身。
那时北京的季节已是初秋,整个校园呈现出这个季节特有的五彩斑斓。白皮桦带绒毛的卡其色果实挂满枝头,宿舍楼前的两排银杏树也披上了金黄色秋装,巴掌大的深绿色杨树叶在有些凉意的风里招摇,草地上星星点点的白色雏菊依旧盛开。蟋蟀和蝈蝈在暗绿的草丛中低吟,仿佛在庆祝暑热的离开。黑背的家燕在古建旁翻飞,不时划过淡蓝色的天空。赤红色的夕阳正在向东方浸染,整个天空渐渐变成了紫红色。天边一架气象飞机刚刚掠过,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练。
陈盈一早起床按约定给留了手机号的那个男生发了短信,但直到中午才收到回信。于是他们约定在傍晚再见,见面的地点就定在两人宿舍楼之间的那条小路上。
为了避免尴尬,陈盈特意晚去了一会儿。
“如果我真的是通过这种方式认识了我未来的丈夫,若干年后回忆起来也是蛮不错的。”陈盈下楼时想。
夜幕开始降临,宿舍楼里没有浴室的学生们端着五颜六色的脸盆向公共浴室走去。还有的学生刚放晚课,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冲向食堂。华灯初上,卖水果和杂志的小摊贩也开始支开红蓝相间的尼龙防雨棚,小心翼翼地摆放货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陈盈向他们约定的路口看去,路灯下一个男生正和两个女生兴致勃勃地讲话。这时一阵大风夹着沙尘吹来,很多人赶快转身背对着风向,陈盈也被被迫闭上眼睛。风过后,那两个女生已经走了,男生仍双手插兜站在原地。他大概一米七五高,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针织衫,卡其色的裤子上还留着叠压过的折痕,脚上的白色旅游鞋十分干净。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盼。
“你好。”陈盈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到路灯下。
“你好。”男生自然地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左手。
“我是陈盈,经济学院的。”
“我是秦宏,法学院的。”
他们边聊边顺着小路向湖边走去,路上遇到几个法学院的同学,秦宏一一和他们打过招呼。月亮渐渐升起来,银色的月光给校园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气氛,教学楼的身影已模糊在夜色中,草坪上还有社团在组织活动,手电筒的灯光像萤火虫般一闪一闪的。穿过一片沙沙作响的竹林,他们就到达湖边了。
“我们一起慢跑怎么样?”秦宏建议说。
“好。”
陈盈把马尾辫重新梳理了一下,他们就开始跑步,速度很慢,边跑边聊。
“……你是刚上大二了?”秦宏轻快地说,“我已经大四了,明年就毕业,最近在到处投简历、找工作。”
“没打算考研究生?”陈盈轻声问。
“嗯——还是不想继续读了——而且法学专业更多的是在社会中应用,不是死读书就能学懂的,如果只是背书,拿到再多的文凭也没什么价值。”
他们慢慢地聊着对各自专业的内容,平时喜欢阅读的书籍,共同上过的课程,还有对未来的想法和对学校的认识,不知不觉已经围着湖跑了半圈。接着,他们开始谈起自己的家乡和小时候的趣闻。
“……在我们那儿,可以滑沙——当然啦,我只玩过一次,但还是挺有趣的。人坐在一个像簸箕似的小船里,船头用绳子拴着,你要像这样把绳子套在手上,紧紧拉住,并且尽量往后仰,免得船翻了——这个不是很好控制,但是玩一两次就会熟悉了——在沙坡头上身体要尽量坐直——像这样——然后有个人,朝你背后一推,唰地一下就滑下去了——速度非常快——也有人控制得不好,船一翻,人就栽进沙堆里了。”
陈盈看着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一切,好像他们此刻正站在沙坡上。
“那里还有骆驼,可以骑着照相——还有古城的城墙和宫殿——现在都是遗址了——虽然风化的很厉害,但还能看出原来的样子。”
“真羡慕你,我没有去过那里。”陈盈放慢脚步,和秦宏并肩向来时的路走去,一轮满月正在升起,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有空我请你去,带你去那边看看,我们那儿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呢。”秦宏大方地说。
“好。”
到达女生宿舍楼时,已经熄灯了。楼道里还有人借着应急灯的光在洗漱,水房门口的窗户透出的微光影影绰绰。楼前的车棚里已经塞满了自行车,路口的小贩匆匆忙忙地用军绿色的帆布遮盖剩余的货物。此刻的校园格外安静,火红色的枫叶正在微风中摩挲。
“明天……还去跑步吗?”秦宏小心翼翼的问。
“嗯,好。”陈盈点点头。
“那——晚上七点半在这里见?”
“行。”
秦宏长吁一口气,戴上毛线手套,轻快地摆摆手,快步向旁边的宿舍楼跑去。陈盈一直等到他的影子拐过弯消失在楼门口,才从贴身的上衣兜里掏出门禁卡,转身推开茶色玻璃门,向自己的寝室走去。
“陈盈回来了!”孙玮开门见到她,大声地喊。
“怎么样?”吴云趿拉着拖鞋跑过来,眼睛里像有星星在闪烁。
“还好。”陈盈感觉自己的脸正在黑暗中正在发烧。
“有没有拉手?拥抱、接吻?”孙玮迫不及待地问。
“都没有。”
“那你们都做什么了?”
“跑步,聊天。”陈盈干巴巴地说。
“聊了整整一个晚上?”
“嗯。”
“那——你明天还去吗?”吴云不抱希望地问。
“去,明天下午做完家教回来就去。”陈盈缩进温暖的被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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