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六年末,凛冬之时。
凰州的雪来的比往年都早,飞雪濛濛,崇山峻岭如银装素裹,放眼天地间,山河万里布银白,云暮低坠作皑皑。
一片安然萧肃之意。
官道再是平坦,如今覆上厚重的积雪,车马亦难行。
洛文辉从北边走商归来,念得她年岁小,又是他的心头肉,绕路从归元山庄接她回家过年,只是今年雪水多,走的比往常年都慢了些。
从青鸾峰回蓟城往日不过十日的车程,他们两车人走了二十日才到了离蓟城七八十里的边县。
越往蓟城走,路上越多人拉车载货往外走,拖家带口,面色凄凉。洛文辉遣人上前打听几句,小厮回到马车上时,脸色苍白如雪。
蓟城出了疫病,已有十日之余,如今不要说蓟城,方圆十里的村落都被封了。
这些往外跑的人,都是相邻蓟城而居的人,跑出来逃命的。
如今再往前走,只会遇到层层驻守的军队。
洛文辉掀开帘子看了眼马车里熟睡的洛黎,眉头紧锁。
之后他迅速做好决定,遣散了几个从北跟来的从仆,皆是异乡人,拿了工钱回家过年罢。
余下五人是他手下干了多年的伙计,家也都是蓟城的,几人整合了下几辆马车的财物,匀出辆马车分给离开的人。
一切妥当后他们继续赶路,片刻不敢耽搁。当时洛黎方才十之有二,受不住路途颠簸,吐的是昏天黑地。
洛文辉心疼她,却也不敢放慢车行,洛黎至到吐无可吐才歇停住。
印象中,洛黎只记得阿爹的不近人情,自己耍了小性儿。
一行人赶了整整一日一夜的路,才到了离蓟城十五里的地方,被驻守的官兵拦住。洛黎也是直至那时才知道蓟城有了瘟疫,已被封城。
她见一向稳重的阿爹竟急的非要冲关,官兵劝阻无用后,拿出刀剑相拦。
洛黎在青鸾峰学了些皮毛的功夫,见阿爹被围,冲出马车拿着短匕就冲向那群人,她身手不错,一下就刺中那人护甲边缝。
士兵大骇,见一个男童拿着匕首乱挥,虽年幼,却深知孩子心性不稳之时,下手不知深浅。此时刺中同僚,更是气愤,逐而拔出佩刀,情况危急。
她阿爹见状,抱着为首那个官兵的大腿,对着洛黎喊叫:“快跑。”
洛黎见状慌了神,刚退后两步,就让一把冰冷刺骨的长剑架住。她仰头望去,青雉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
年轻将军一身戎装,甲胄护身,披着深色大氅,好不威风,浓眉冷眸,怒睨洛黎,他呵斥道:“你们为何要冲关卡?”
洛黎肯定道:“回家。”
将军瞧了眼跟前这孩子,刚刚位及他腰身的毛头小子,干巴巴瘦,不见男孩的棱角,可这性子不同于他这文弱的样子,如今让他拿清风架在脖子上也不见恐惧之色,镇定自若。
守卡的官兵正查看被刺那人伤势,得亏里面穿的厚实,虚惊一场,并未受伤。
几人见副帅来了,一个管事的立马跑过去禀明情况。
年轻将军了解情况后领着他们进了营帐,洛黎没了刚刚的气势,怯生生的跟在阿爹后面。营帐暖和许多,简陋的书案后有两名先生在书写什么,其中二人见来人,起身行礼。
“洛老爷?小少爷?”其中一人是蓟城主薄,洛家旧识。洛黎常年在外,他误以为是洛浩然。
“李主薄,这究竟是怎么了。”洛文辉见到旧识,留洛黎坐在炉火旁烤火,自己急切上前询问。
她东瞧西望,几名大人交谈后,阿爹突然坐到地上痛哭起来。
洛黎回头见将军俯身,一时以为他欺负阿爹,她跑过去抱着他胳膊就是一嘴。
“哎呦!”一嘴下去,咬到硬物,洛黎捂着嘴叫了一声。
年轻将军冷眸一瞪,没想到这毛小子如此放肆,正要教训,让洛文辉一把抱走,接着又是忍不住低泣起来。
再后来的事,洛黎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阿爹遣散了下人,托主薄的关系自己和阿爹进到军营里的的后厨帮衬。
这一住就是一个月,阿爹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回不了家,洛黎只是见他每日都望着蓟城那模模糊糊的轮廓,几次见他寒风中落泪,皴干了脸。
十二月的北境,天寒地冻。
任飞絮漫漫,难以描述的臭味已经弥漫到军营,大家人心惶惶。
阿爹告诉她,这是附近的河水臭了,让她不要再随便乱跑。
一日洛黎与驻守的官兵打了起来,她给人家打的鼻青脸肿,自己也挂了彩。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没打过十来岁的毛孩子,这事让官兵传的沸沸扬扬,惊动了那位年轻将军。
年轻将军将二人叫到主营帐,冷冰冰地问:“林海,你可知军营中私自斗殴是何罪?”
那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小兵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回话。
他又对洛黎说:“我念你父子二人可怜,故准了主薄请求,收你二人留在此。可你竟在此撒野,军法明令,私斗者,杖二十。”
洛黎小嘴一撅,眼珠子溜了两圈,“将军哥哥明鉴,这人信口雌黄,危言耸听!就是欠打!况且我不是军中之人——”
话音未落,那头斥责道:“你这毛头小子,还要狡辩,你父亲带你进军营帮衬,为何不算军中之人?”他瞧了眼魏林海那发青的右颊,摇头道:“年纪小,脾气倒是不小!你们到底为何争执?”
魏林海正纠结如何圆场时,洛黎先道:“这人与旁人耻笑蓟城被困百姓,洛黎上前置啄,却被嘲笑是没娘的孩子,敢问将军,洛黎可有错?”
年轻将军眉头紧皱,脸色不好,转头冷声问:“可有此事?”
“副帅,小人一时失言……可这小子上来就动手,您看我这脸……”
“哼,来人!拖出去领罚——军棍二十!”年轻将军一声令下,那人吓得哆哆嗦嗦,跪地求饶。
洛黎对着那人就做了个鬼脸,待四周无人后,年轻将军取来一个医药箱,帮她涂抹药膏。
毕竟对方是大人,这孩子再手脚敏捷,也挂了彩。
洛黎被碰倒痛处,龇牙咧嘴,但也不叫痛。她抬眼瞧着这剑眉星眸,俊朗的五官,不由愣住。
“小小年纪,就如此倔强,还敢和大人打架?以后不收敛性子,终要惹出祸端……”年轻将军嘴上斥责,但手上很温柔。他看着这孩子,心生愧疚,他家人的事情,早晚都要承受。
天灾之下,离别伤苦又几何?
皆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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