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碧楼是盛家去年才建的,原地址是一片竹林,竹子别名潇碧,所以在这中间建成的三层楼宇也就拟了这名字。
当初修这楼的时候因为家伎已经豢养起来了,考虑到表演需要场地,特意在底下做了个广场。
凿石为砖,雕了一圈的缠枝番莲葡萄纹,中间则是一幅半亩大的五子登科图——本来打算刻的其实是喻意祝福盛老太爷跟明老夫人的五蝠捧寿或者福寿双全的,然而盛老太爷一心一意牵挂子孙,硬是改了。
这会一群人逶迤着上了二楼,早有机灵的下人先一步赶到,摆好了席位,布下瓜果茶水,还贴心的在栏杆边挂了一垂珍珠帘挡风,免得楼高风大,吹着了娇生惯养的小姐们。
众人上来后,彼此推让着入了座,略说几句景致,就见底下碧森森的竹枝间走来一行彩衣少女,皆梳着飞仙髻,珠翠满头,裙裾飘飘,至楼下万福为礼,直如莺声燕语。
这场面盛家人自是见惯,徐抱墨这两年固然被祖父祖母拘的厉害,早先作为风月场上的常客,也是惯看环肥燕瘦的。
然而敖家没有养家伎,敖鸾箫作为长孙,被管的紧,他也不是忤逆之人,不曾去过秦楼楚馆,兄妹俩却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场面了,顿时就有些露怯。
敖鸾箫是因为这些家伎正当妙龄,由于常年习舞,个个身段窈窕,走起路来尤其的莲步姗姗、摇曳生姿。到近前看,她们穿的衣裳色彩既绚丽,却皆是轻纱所裁,风一吹过,曲线毕露不说,内里的诃子跟衬裙,也是隐约可见。
与此同时,家伎们裙角袖口缝着的银铃铛随之发出悦耳的声响,仿佛她们方才请安时的娇声呖呖——敖鸾箫面上不期然的有点发红,心中下意识的想到一句前人诗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注1】”
他这儿是震撼中带着些许少年人慕艾的羞涩,敖鸾镜却是在暗自咬牙切齿了:“该死的!怎么两年没来,这盛府忽然多了这么多狐狸精?!”
本来她当初回去敖家后,两年期间盛睡鹤没有只字片语任何表示,敖鸾镜的信心从起初的满满到后来的绝望,打击委实不小!
哪怕这回再得了来盛府的机会,且认为是天意注定她与盛睡鹤之间缘分未了,却也不敢像前年那样,只凭一番眉目,就笃定盛睡鹤心悦自己了。
如此格外谨慎之余,敖鸾镜对于情敌的戒备也更高了。
在来的路上,她旁敲侧击从敖老太爷嘴里问出盛睡鹤至今未娶不说,连房里人都没有一个,本是非常开心与期待的——毕竟没人想一过门就有人敬茶甚至喊娘——谁知道这才高兴了多久,一群花枝招展的家伎就冒出来了!
“盛家老太爷这都是怎么想的?”敖鸾镜脸色发黑,心中不住的埋怨盛老太爷等人,“盛表哥他刚刚中了解元,正需要专心温书,一鼓作气的过会试、殿试!偏在家里养这么一群不正经的东西,这到底还要不要盛表哥专心课业了啊?!”
转眼看到自家哥哥敖鸾箫手足无措的模样,敖鸾镜越发生气了,万幸她偷偷打量盛睡鹤,却见这表哥神情平淡,看那些浓妆艳抹的家伎跟看寻常下仆没什么两样,别说跟敖鸾箫这样失态的目不转睛了,甚至连一点徐抱墨的欣赏与挑剔都没有,只含笑介绍道:“这些人是去年上半年才买的,所以还来不及教授多少东西,最擅长的就是盘鼓舞,此外长袖舞跟胡旋舞也会一点。绿腰、明君、拓枝就跳的一般了,都还在练习当中。”
“盛表哥到底是不一样的!”敖鸾镜看到这情况暗舒口气,但随即自嘲的笑了笑,心道,“也是,他要是个容易沉迷美色的,就算这会还没娶妻,后院里的姬妾也该成群,不定庶出子女都有好几个了!哪里还轮得到我呢?”
她自怨自艾了一回,才收敛心神,就听徐抱墨推辞着让敖鸾箫先点,敖鸾箫恍恍惚惚的说:“既然最擅长盘鼓舞,那就舞一曲罢?”
盘鼓舞又叫七盘舞,舞时将盘、鼓覆置于地上,盘、鼓数目不等,视舞者技艺而定。
盛家这些家伎主练此舞,当然也有过人之处,小厮到栏杆边扬声知会后不久,一大堆盘、鼓被送了来,几乎将偌大广场都铺满了——竟是人人七盘一鼓。
本来这舞该有男有女的,但盛家豢养家伎时间不长,主要也是为了待客用,平时自家家宴都鲜少召侍的,自然不是那么周全,如今却只一群女伎表演了。
不过这些女伎到底是着意调教出来的,如今分作两队,匀了一半扮男子,乐声才起,动若脱兔,于盘、鼓上高纵轻蹑,浮腾累跪,踏舞出有节奏的音响,霎时间就吸引了满楼之人的注意力。
居高临下望去,但见襟飘带舞之间,女伎们或飞舞长袖、或踩鼓下腰、或按鼓倒立、或身俯鼓面,手、膝、足皆可为锤,拍击鼓面之余,或单腿立上,或纵然跃下,舞姿各异,优美而矫健【注2】。
这时候正有风过,四周竹林婆娑摇曳,也似翩然起舞,此情此景,楼上众人都觉得极是享受。
哪怕一直在心里暗骂诸女伎“狐狸精”的敖鸾镜,撇嘴片刻后,也忍不住将盛满玫瑰露的金素双芝耳葵花杯握在手里,一眨不眨的观看。
这阙盘鼓舞约莫盏茶光景结束,结束之前,女伎们齐齐用力踩鼓,震天的鼓声铿锵有力,令人热血沸腾,伴随着四面八方传来的竹海涛声,仿佛是鼓励的欢呼,令除了盛睡鹤之外的众人,均不由自主的停杯罢箸,凝神细看,竖耳静聆。
就听鼓声震响,逐渐上扬,高昂之后,却是骤然止息,余韵似还回绕楼前,女伎们却已迅速整队行礼,表示一舞已罢。
“好!”聚精会神观看的众人里,数敖鸾箫最是激动,见此忍不住大声喝彩——话出口后,见左右之人纵然面有赞许之色,但徐抱墨只是神情品味,余人也只微微颔首,主人位的盛睡鹤甚至根本波澜不惊,方觉赧然。
好在盛睡鹤虽然不为这阙盘鼓舞所动,对自己的主人职责还是很上心的,见状立刻递了个梯子,叫了小厮到身边,说:“能令敖表弟出语称赞,可见这些日子家伎们很是用功,方才起舞的诸人,均赏绮罗一匹,手钏一对,乐师亦然!”
小厮下去传了话,不多时,就听众女娇滴滴的谢赏,先谢敖鸾箫,复谢主家。
敖鸾箫闻言,连连摆手:“赏赐原是盛表哥所出,我哪里当得?”
“我家养这些人,原是为了博人取乐,表弟满意,方是她们得赏的缘故,谢表弟也是理所当然!”盛睡鹤含笑与他客套了几句,这时候因为时已近午,他就问众人要不要索性在这潇碧楼用午饭,还是回正堂那边去参加正式的接风宴。
大家商议了下,一来是懒得来回走——盛府广大,这段路程可不短;二来是到了长辈跟前难免要拘束,不如在这里自在;三来他们方才就是被赶出来的,这会过去了,不定三位做祖父的仍旧嫌他们碍眼,再次将他们打发走,那可是冤枉的来回跑了。
所以决定派人去禀告一声,将午饭就摆在这里了。
半晌后,冯氏跟肖氏亲自领着一排提着食盒的下人送筵席来,这让众人十分惊讶,慌忙下楼迎接。
冯氏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圈,看到徐抱墨时似有些意味深长,但也没怎么停留,笑吟吟道:“你们不必拘礼,自从二弟一家子搬出去过后,府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这不,今儿个我们妯娌忍不住过来凑个趣,但望不要扰了你们的兴致才好!”
徐抱墨没注意到她的神色,见敖家兄妹看着自己,是示意他代他们仨做客的小辈回答,忙道:“伯母说的哪里话!伯母跟婶母是我们想请都怕请不到的呢,这会肯过来,我们受宠若惊还差不多!”
当下盛睡鹤让出主位,请她们两位入座——一番寒暄后,下人们也手脚麻利的摆好了午宴,众人又请她们点助餐的舞曲。
冯氏跟肖氏推让了一回,最后还是冯氏点了长袖舞,说是:“这舞动作舒缓,曲子也不是很急,正适合饮宴时欣赏。”
一行晚辈当然是满口称赞她的看法。
楼下不久后丝竹声响,换了一袭丹色舞衣的家伎们绛袖飘飘,腰肢若柳,悠扬婉转,翩跹场上,与方才的盘鼓舞别有一种不同的风情,舒缓中透着雍容自在的味道【注3】。
只不过这会众人却无法像方才那样专心欣赏了,倒不是觉得这支长袖舞远不如方才的盘鼓舞,毕竟能让盛睡鹤向客人说“会一点”,那肯定是不错的,不然主人肯定的话说出去之后跳的却不尽如人意,可是打主人脸面了。
而是因为冯氏跟肖氏这俩长辈在,一干人总不可能再专心致志去看家伎们跳舞,总是要尊重长辈为重的。
徐抱墨这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只道这两位当真是一时意动跑过来凑热闹的。
结果酒过三巡,他多吃了几盏,告罪去后面更衣,早就守在门外的徐丛过来跟他附耳低语:“方才老夫人留在客院那边的紫蓉姐姐借口给世子您送早上落在房里的香囊,来传了老夫人的口信:说老夫人想方设法才让冯夫人拨冗来潇碧楼一坐,让世子爷您千万千万抓住机会好好表现,务必叫冯夫人对您满意,回头也好帮您敲边鼓,早日将您跟盛三小姐的婚事定下来!”
徐抱墨本来还有点微醺的,闻言直接醒酒了:本世子被逼着在大乔面前扮悔过,在盛家人面前屈膝请罪,现在还要专门去冯伯母跟前讨好?!
若只是讨好也还罢了,他是一万个不想娶盛惟乔好不好?!
似看出他的抗拒,徐丛面无表情的继续道:“紫蓉姐姐还说,老夫人讲了,都给您操心到这份上了,您要是还不能取得冯夫人的喜爱,那您这个孙儿要着也忒没意思!”
“本世子就说那绝对不是本世子的亲祖母,绝对绝对是大乔的嫡亲祖母啊!!!”徐抱墨捂住胸口,默默咽下一口心头血,绝望的想,“难道本世子真的就这样完了吗?!不!!!”
他的美好人生!
他的南北佳丽!
他的妻妾成群!
他的丈母娘遍天下的生平愿望……
许是徐抱墨此刻爆发出来的不甘与悲愤过于强烈,事情俨然出现了转机——身后的厅堂里,蓦然传来杯盏坠地的声响,跟着盛惟乔清亮的嗓音带着焦急穿透乐声:“娘?您怎么了?您没事吧?!”
【注1】出自王昌龄《西宫秋怨》。
【注2】盘鼓舞的描写参考自百度百科里的该词条。
【注3】长袖舞啥风格我也不知道,照着百科想象写的,错了请告诉我好改正^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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