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盛惟乔即将爆发的刹那,盛睡鹤气沉丹田,临危不乱的一声大喝:“阿喜!让你送客,过了这么半天为什么还不回来复命?!里头茶水糕点都没了,为什么还不送点过来?!”
跟着换了一副温柔可亲的面孔,转向盛惟乔,“乖囡囡,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夜这么深了,你一定累了饿了吧?来,喝口水,等下让阿喜拿些糕点来垫垫,咱们定定心心的说!”
盛惟乔确实饿了也困了,闻言怒意稍敛,但还是哼道:“茶水糕点缓缓也无所谓!你先回答我!”
“乖囡囡,公孙氏之所以没有通过老师的门路上岸,主要有两个缘故:一个是老师当时不欲暴露他尚在人世的消息,本身有在海上隐居的想法,虽然有意劝说公孙氏向善,却不打算亲自出头牵这个线;”
盛睡鹤掩住内心的得意,柔声细语道,“还有个缘故却是公孙氏也不想跟老师牵扯太深——实际上他们才知道老师的身份就懊悔了!”
他心想:这女孩儿肯定不知道,自己方才一掌拍在几上,就是为了吓唬她的!
吓唬了她却没被她发现,更没承担她的怒火……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他就说嘛!
自己这么杀伐果决的人,怎么会跟徐子敬是一路人?!
不过沾沾自喜了片刻之后,盛睡鹤忽然觉得好悲伤:想他堂堂“鸦屠”,当年海上多少人对他闻风丧胆望风而逃——现在居然沦落到想吓唬个女孩儿还得转几个心眼来掩饰目的的程度!
简直落魄的催人泪下!
正唏嘘之际,就见盛惟乔皱了眉,疑惑道:“这却是什么缘故?当年桓公失踪后,岸上一度闹的沸沸扬扬!且不说朝廷为此操了多少心,就说永义伯等桓公的血脉子孙,桓公竟舍得跟他们一别多年不见吗?就算中间私下里有书信来往,又怎解思念之苦?”
“再者,公孙氏既有上岸的想法,何以又懊悔将桓公接到岛上?”
盛睡鹤忙住了唏嘘,尽心尽力的解答道:“乖囡囡,你想老师他当年好好的在桑梓,为何会失踪?”
盛惟乔按捺住不耐烦,道:“听说跟宫里那两位舒娘娘有关系?”
“正是如此!”盛睡鹤点了点头,“关键是,这一点,天下人都是心里有数!那么你说,老师这时候虽然侥幸获救,若归回桑梓,他为何失踪的来龙去脉,焉能没个结果?”
“然而当初老师才失踪的时候,太后娘娘亲自过问,尚且被天子挡了下来,不得不放过那两位舒娘娘!”
“太后娘娘乃天子生母,她都没法说服天子的事情,乖囡囡你说,老师他有把握做到吗?”
盛惟乔想到这些年来听说的关于宣景帝痴迷舒氏姐妹的种种举动——作为堂堂天子,居然罔顾子嗣,为了这俩宠妃,天子还有做不出来的事情吗?
虽然桓观澜对于孟太后以及宣景帝,用恩重如山来形容也不为过,然而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多了去了,桓观澜运气不好,呕心沥血扶上帝位的这位天子,就是其中代表:要知道永义伯跟静淑县主,都是孟太后下懿旨册封的呢!
对自己有再造之恩兼师恩的帝师失踪,疑似遇害,护着幕后真凶不让动也还罢了,甚至连对帝师家眷的安抚,都没有只字片语,要不是还有个孟太后在,单凭这件事情,天下也不知道多少人会对容氏寒心?
盛惟乔无声的叹了口气,她之前就私下嘀咕过,要自己是桓观澜,看到宣景帝现在的样子,活着也要被气死!
那时候她以为桓观澜早在多年前就不在人世了——现在想想这位老人隐居玳瑁岛那近十年,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只能说帝师就是帝师,要她是桓观澜的遭遇,哪里还拖得到韩潘联手进犯公孙氏的时候顺带砍死她,估计早就被气死了啊……
想到此处,她蹙起眉:“这么说,桓公他是担心归返桓家之后,无法惩罚真凶,失了体面,也容易恶了皇室,所以才隐姓瞒名,藏身玳瑁岛多年?”
虽然舒氏姐妹盛宠之名满天下,但天下人对她们的评价到现在都是不高的:红颜祸水,出身卑贱,迷惑君王的妖妃——而桓观澜是谁?
两朝元老,托孤重臣,帝师,朝堂巨擘,公认的大儒……随便拎任何一个身份出来,都是响当当的!
何况这些光环齐加一人之身?
然而双方怼上,结果不但是桓观澜黯然致仕,甚至返乡未久,就为人所掳,流离海上!
如果他好不容易回去之后,却连为自己讨个公道都没法做到的话……盛惟乔再次无声的叹了口气,以桓观澜的身份,以这位帝师的城府,估计也没法面对这样的难堪吧?
“也不仅仅是怕没法讨回公道。”盛睡鹤看出盛惟乔的想法,微微摇头,说道,“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先帝在时,最不属意的就是当今天子承位——本来先帝驾崩前虽然没少栽培高密王还有广陵王,但毕竟没来得及正式易储,当今天子登基之后,也大展宏图了些日子。”
“如果天子他继续励精图治个十年二十年再惫懒的话,那时候根基已经稳固,倒也不必再担心这俩兄弟了。”
“然而天子振奋不几日就沉迷美色,未几竟到了不思朝政的地步——这种情况下,高密、广陵二王,焉能不起心思?”
“索性太后的娘家孟氏崛起迅速,牵制住了这二王。”
“不然如今是否还是宣景年间也未可知了!”
“老师在朝野声名极盛,因为上表请求天子驱逐舒氏姐妹,被迫致仕那会,就一度引起朝堂动荡!”
“如果贸然归回,很难不被二王利用,打击天子威信,对天子的帝位造成威胁!”
盛惟乔心说:“当今天子还有什么威信可以打击的?像我这种年轻点的臣民,压根就没见过他才登基那会的大展宏图,还以为这人从做天子起就是成天在后宫搂着二舒吃酒看歌舞醉生梦死呢!”
她觉得桓观澜真是一腔忠心喂了狗,不禁叹息:“桓公也真是不容易……”
就忽然想到,“等等!据说当年桓公失踪,与韩潘大有关系?那么他是怎么落到玳瑁岛上去的呢?而且前年韩潘忽然联手袭击公孙氏,这到底是为了找公孙老海主报杀父之仇,还是冲着桓公去的?”
盛睡鹤哂道:“这事儿到底是凑巧还是有阴谋,我现在的人手是查不清楚的:韩潘还有公孙氏这三家,祖上就有宿怨。当年韩潘被买通去岸上绑架老师的时候,公孙氏安插在两家的内奸送了消息出来,说两家精锐齐出,老巢正空虚!那时候公孙氏当家的公孙老海主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故此带上心腹,趁夜扬帆出海,赶去捣了他们两家的巢穴!”
“非但大大捞了一笔——之前给你的那块麒麟戏珠玉佩就是此战的战利品之一,大哥送我把玩的——还将韩潘两家的老海主都枭首示众!”
“之后韩潘回程途中接到消息,悄然退去,避了好几年的公孙氏锋芒,自觉休养生息的差不多了,才敢重回故地。”
“也因为他们那几年漂流海上,可以说是颠沛流离,难免有疏忽——老师觑到机会逃了出来!”
盛惟乔忙问:“那桓公是怎么去玳瑁岛的呢?难道他在岸上假装老童生,竟恰好被公孙海主绑走了?”
正觉得桓观澜这运气也太悲惨了,却听盛睡鹤叹了口气,说道:“老师身份何等显要?韩潘得知他逃走后,自然要追!而老师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擅长谋略,逃跑的过程里布了许多误导的线索,以至于韩潘两家追了好几日都没能抓住老师,反倒令大哥他接到消息,赶过去凑热闹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当时韩潘两家还躲着不敢回到被摧毁的老巢呢,面对公孙氏的少主公孙夙,自然是满含不甘的退去了。
而公孙夙对于自称老童生的桓观澜本来没什么兴趣,打算把他随手扔到海里去的,但当时盛睡鹤正跟他要一个正经的老师,他下令前想到这事儿,看桓观澜打扮成童生的模样,就随口问他会不会教书——那时候桓观澜也琢磨着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藏身,自然不排斥做教书先生。
于是公孙夙很开心的将他带回玳瑁岛,送给了当时还叫“公孙雅”的盛睡鹤。
回想当年,盛睡鹤眼中有些啼笑皆非,但更多的,还是晦暝不清:“老师他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还在人世,所以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后来还是被我无意中给揭露了——我在拜见公孙老海主的时候,将他私下教诲的话说了出来,公孙老海主何等精明?当下就说这样见识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亲自去学堂里见了老师,追问良久,老师烦了,这才跟他表明身份!”
然后桓观澜这么一表明身份,公孙图就抓狂了:他们公孙氏为了上岸后不被坑,硬生生拖到第四代出生了都还做着海匪,图的就是洗白之后不必再过提心吊胆的生活——又怎么肯趟桓观澜这个级别的浑水呢?
所以公孙图对桓观澜纠结万分之余,对盛睡鹤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这个义子同自己亲儿子要老师,自己亲儿子会把这烫手山芋弄回来?!
盛惟乔听着这番诉说,只觉得颇为无语——这么说,公孙图对盛睡鹤的不喜,同桓观澜的上岛也有关系?
“难怪你功课这么好,记得当初在南风郡的时候,郡守曾夸你文章有大家气象,不像是南风郡能养出的气概,风格也不是爹爹的那类。”她定了定神,半是恍然半是感慨的说道,“原来你真正的老师是桓公!”
她亲爹盛兰辞虽然也算是科举检验过的才子了,但跟桓观澜这种公认的大儒还是没法比的。
“爹爹对我的教诲也是功不可没!”盛睡鹤机智的献上对盛兰辞的奉承,“毕竟我之前在海上的时候,根本没多少安生日子过,说是跟着老师学习,其实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文什么的,都是爹爹手把手教的!”
可惜盛惟乔不领情,闻言面无表情的斜睨他一眼,说道:“你不要忙着说这些闲话了,桓公跟你的渊源我大概明白了。不过,既然桓公早在前年就已不在人世,为什么你到去年你打算来长安赶考的时候,才通知他的后人?而且还是让静淑县主找借口赶去碧水郡同你见面?”
桓观澜本身的身份地位且不论,单说他是盛睡鹤老师这点,老师没了,做弟子的怎么都该带着老师的遗物,主动登门告知老师的后人,以示尊重吧?
然而无论是盛睡鹤拖了一年多才告知桓家噩耗,还是要求桓夜合前往碧水郡见面,以及方才与桓夜合说话的语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尊敬桓观澜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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