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看?”偌大的厅堂里,除了高踞上首的秦老夫人之外,仅仅只有赵遒一人坐于下首。
紧闭的门窗上,偶尔可以从雕花格子里看到外头垂手侍立的下人的身影,都是秦老夫人的心腹,将整个厅堂把守的水泄不通。
如此慎重其事,甚至连赵遒之妻嵇氏都无法参与,可见事情的紧要程度。
也因此,尽管屋子里搁了俩冰鉴,这会儿也都是秋末了,赵遒额头仍旧不时有汗水滑落。
他凝神良久,才道:“盛家老太爷少年时候放弃锦衣玉食的富家生涯,毅然投军,乃是广为人知之事。当年周大将军被赐死后,他虽然不是周大将军生前最信重的部下,却是反应最激烈的部下之一!故此才会忿然解甲!解甲之后,虽然继室所出的两个嫡子不怎么争气,幼女更是一度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但原配所出长子盛馨章,既贤且孝,足慰老怀。是以,他应该不太容易心性大变。”
“毕竟谁都知道,盛馨章才是盛老太爷最喜欢的子嗣。这个儿子平安顺遂,其他子女再闹出动静来,都不会真正刺激到老太爷。”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番话之后,赵遒得出结论,“是以他日前来跟娘说的事儿,应该确实没有什么算计跟私心,俱是为了家国大义。”
秦老夫人“嗯”了一声,说道:“那么他说的事情,你说要不要答应?”
“娘,孩儿觉得这事儿应该大哥拿主意?”赵遒犹豫了会,说道,“毕竟北疆距离长安遥远,如今又正烽火,大哥有没有余力顾及西疆,只怕只有大哥自己知道。咱们这儿拿定主意之后再告诉他,他要是做不到,勉力而为,这……”
“你只想到适儿远在西疆,怎么不想想长安对适儿来说也是遥远的很呢?”秦老夫人闻言叹了口气,说道,“自古名将难得善终,有些人总以为是因为将帅征战沙场,杀伐过多有伤天和,所以遭此报应。然而我说这样的话都是无稽之谈!岂不见历朝历代,开国之君,有几个不是杀的天下流血漂橹,无人敢阻了,才能够坐上大位?!否则乱世之中,道德不存,难为是靠礼义廉耻感化众生的么!”
“所以如果是杀伐过多有伤天和,导致了名将往往以悲剧结尾,何以开国之君却能够开国定鼎,建起一代皇朝?!”
“归根到底,名将难得善终,跟什么杀伐过多其实没有关系!”
“在我看来,乃是因为两个缘故:一个是功高震主;还个就是名将长年在外征战,远离中枢,既容易被小人所趁,又容易与君上疏离,揣测上意失误!”
秦老夫人冷然道,“因此这个决定怎么可以交给适儿做?像盛家老太爷那种大公无私的人,从来都是少数!我统共就你们三个孩子,在子夜的事情上已经懊悔过一次了,又怎么能叫适儿走周大将军的路子!”
赵遒默然片刻,说道:“娘,这是不一样的。且不说姐夫这些年来对姐姐一直愧疚极深,对大哥自然也有爱屋及乌。就说姐夫本身的性情,也不是今上那一类的刻薄寡恩。不然您看当初鹤儿出事之后……若是今上,怎么可能同姐姐好好儿的过到今日?”
“你以为你那个姐夫愿意跟子夜好好儿的过到今日,全是因为他有良心?”然而秦老夫人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嘿然道,“那你也太小看你姐姐了!”见赵遒一愣,秦老夫人也没有给他详说的意思,只道,“你姐姐是先帝看中了要做皇后的人,岂会天真的将指望寄托在丈夫的品行上?她作为你姐夫的结发之妻都不这么指望你姐夫,难为咱们还要越过她不成?!”
又说,“你既然记得当初之事,那么也该知道人心善变,尤其是做了帝王之后,身份不同,想法也不同!万一你姐夫他日践祚之后思及前事,要与你姐姐计较,你以为到时候他会觉得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一准儿不迁怒咱们家?!”
老夫人目光沉沉,“莫忘记,馨寿宫偏殿里的那一位,尽管这两年消停的不是一点两点……可她还好好儿的活着呢!”
“哪怕你姐夫能够忘记当年,她也肯定忘不掉!”
“那是你姐夫的生身之母,她不死,就永远有可能提醒你姐夫翻旧账!”
“……”赵遒沉默了会,说道,“那娘关于这次盛老太爷的提议……可是已经有什么成算了?”
秦老夫人说道:“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赵遒以为她是要全盘同意盛老太爷的提议,下意识道:“确实是个好机会,老太爷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就算老太爷舍得他的嫡亲孙女儿,鹤儿……那孩子的资质,若是折在西疆,实在太可惜了!”
“盛家老太爷是大公无私之人,我这个妇道人家可没有他那么高远的抱负!”秦老夫人闻言嗤笑了一声,摇头道,“所以我看到的机会,跟他看到的机会岂能一样?”
老夫人冷然说,“他看到的是将茹茹打残、甚至是灭族的机会!但我看到的,却是这场持续了几十年,害的咱们家一家子骨肉分离身心疲惫至今的朝堂争斗彻底了结的机会!”
赵遒怔道:“娘是说……?”
“促使茹茹绕路西疆,设伏狙击,重挫其主力。”秦老夫人面无表情道,“这份功劳,适儿也好,鹤儿也罢,只要能够拿到手,还怕不能压倒孟氏?”
赵遒没反应过来,说道:“娘!这不还是采用了盛家老太爷的计策,要让鹤儿夫妇去做诱饵么?如此且不说他们小夫妻要处于什么样艰险的环境里,是否可以保障他们的安全,就说孟氏……茹茹肯绕路西疆,一定是在北疆久攻不下!这样的话,孟氏哪怕没想到分兵去西疆设伏,在北疆坚守,其麾下兵力也不会有太大折损的!”
倒是赵适如果这么做了,即使狙击成功,重挫茹茹,但所谓杀敌一万自损八千,麾下的损伤必定超过,而且是大大的超过孟氏。
这么着岂不是反而要落下风?
“茹茹绕路西疆,岂非没有内情?”秦老夫人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孟氏子弟孟家乾,郑国公的嫡孙、骠骑大将军的爱子,此刻也正在西疆,而且是被鹤儿打压的抬不起头来!这么着,孟家乾狗急跳墙,串通茹茹,意图谋害鹤儿夫妇,难道是没可能的事情?!”
至于说证据,只要赵适能把茹茹打残,要什么证据弄不出来?
赵遒思索了一番,还是有点迟疑:“若当真可以这样,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只是,娘,此举顶多让大哥拿到功劳,鹤儿夫妇的性命却是难保的。尤其这会儿鹤儿媳妇的娘家姨母也在西疆,那是跟鹤儿媳妇一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倘若身处险境,不说十死无生,八成也是凶多吉少!本来鹤儿因为流落在外的缘故,同咱们家就不是很亲近,倒是跟盛家素来亲热,就算盛老太爷率先建议放弃他们,回头他们一旦侥幸活下来,未必忍心责怪盛家老太爷,却肯定会恨上咱们的!”
要是容睡鹤夫妇没活下来的话,“当初为了鹤儿的事情,姐姐的反应,到今日想起来都使孩儿感到心惊!就是娘您不也是夜不能寐多年,到鹤儿归来才能与姐姐再次照面吗?如今姐姐虽然还为鹤儿同她的疏远而难过,但好歹鹤儿好好儿的在世间,她还可以忍受。”
“一旦鹤儿有个三长两短,姐姐她……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孩儿实在是……实在是不敢揣测!”
秦老夫人皱起眉,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都说了,我可不是盛家老太爷那种大公无私的人!他舍得鹤儿媳妇,我可舍不得鹤儿!”
赵遒松了口气,说道:“其实在半路伏击茹茹若是成功,也已经是一份功劳了,此举也未尝不能栽赃孟家乾与茹茹私.通。这样也还不会让鹤儿夫妇冒险,正是两全其美。虽则容易被茹茹主力逃生,但正如娘所言,咱们不能让大哥走周大将军的老路,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要茹茹不是强盛到了足以威胁中原的地步,留着反而容易让中原不敢掉以轻心,倒是合了前人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只是半路伏击是不可能的,正如你所言,这样很难歼灭茹茹的主力。”不想秦老夫人摇头,淡淡道,“你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并不适用于眼下的情况。”
她顿了顿,向来慈和的面容上,难得掠过一抹森然,“毕竟茹茹没有元气大伤到无力危及中原的话,就算咱们拿出孟氏私通茹茹的证据,你以为天下人会赞成这种时候,咱们同孟氏开战么?!”
毕竟孟伯勤在北疆这些年来也不是吃干饭的,哪怕孟氏被打成内奸之后,麾下必然有许多人动摇。
然而二十余年的经营,怎么可能连一批死忠都没有?
到时候外有大敌茹茹虎视眈眈,有脑子的谁会支持这时候自己开内战?
这就是兵权在手的好处,实实在在的实力,不像名声、地位、官职、爵位那样容易烟消云散。
因此,想彻底干掉孟氏,那就必须打残茹茹!
只有茹茹没了进军中原的可能,哪怕赵适的嫡系跟茹茹主力拼的损伤不轻,却也可以挟大义名分,号召天下人清君侧、肃内奸,集举国之力,磨灭孟氏用近三十年时间攒出来的底蕴!
赵遒咽了口口水:“那鹤儿夫妇……?”
“只是鹤儿。”秦老夫人平静的纠正了他,“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口拒绝盛老太爷话语中的暗示,就是他可以代盛惟乔答应让桃媗给鹤儿做侧妃,且以姐妹相待?!这么现成让盛惟乔死在乱军之中的机会,我何必要让自己的嫡亲孙女儿做小?!”
她淡然说道,“反正这主意是盛家老太爷自己出的,据说起始还是盛惟乔自己偶然的猜测?回头她死了,想必盛家老太爷就算心生怀疑,也不敢追究。否则盛惟乔的生身父母知道来龙去脉,第一个不会同盛家老太爷罢休!”
吐了口气,秦老夫人和颜悦色的对赵遒说,“至于到时候怎么让鹤儿单独活下来……这却得你在信中同适儿好好说明,让他务必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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