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当家一行人的踪迹是在距离高且仪一行人战死的现场附近不远处消失的,这季节的西疆大雪皑皑,天然就能掩盖痕迹,所以吕时雨部的探马在附近找了几圈,都无法确认她们的行踪。
但可以确认一点:她们走的很仓促。
因为数名战死的女卫,尸身都不及带走,只草草用氅衣包裹,埋在了林间,附近有不起眼的记号,应该是为了日后过来正式收殓。
“吴大当家似乎不知道咱们在附近的事情,又或者知道但是怕把高且仪的援军引过来?”程美竹猜测,“这会儿仓促离开,也不知道是为了将敌军引走,还是为了赶回益州城去报信?”
他希望是后者,“那伏真虽然与登辰利予不和,然而在茹茹的地位跟权势都不低,倘若能够趁这次机会将他留下来,对西疆,不,对整个大穆的将士来说,都将军心大振。”
“这不太可能!”吕时雨跟孟家乾闻言都是摇头,“益州城如今的兵员数目虽然不小,但骑兵却少的可怜。西疆军中的骑兵,早已是名存实亡,连坐骑都被倪寄道几个卖的差不多了,吉山营由于以前劫掠如风的习俗,倒有一批马上好手,但也只是马上好手,同茹茹才落地就在马背上长大也是不一样的。没有骑兵想留下那伏真,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哪怕益州城这会儿就接到消息立刻安排,步卒赶过来的时间,十成十已经打完了!”
程美竹想想也是,不禁一声叹息:“咱们这会儿要保护郡王妃跟冯老夫人,也得照顾好云麾将军,即使等会儿能够击退那伏真,也无力追击,甚至还得防着过烟波渡时被他偷袭!如此他竟是来去自如了!”
“且让他逍遥些日子。”吕时雨沉稳道,“这人与茹茹如今的大汗不和已久,况且就登辰利予当年上位的手段,那伏真愿意揭过,登辰利予也不能放心!即使这会儿咱们奈何不了他,他回去了茹茹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说是这么说,但在场之人,都是茹茹的老相识了,谁不想将这位茹茹的实权派人物斩于马下?
只不过如今的情况实在不太可能做到,也只能自我安慰了。
“云麾将军,算算时辰,那伏真很快就会抵达。”半个时辰前,探马回报,发现那伏真一行人的踪迹,确认了孟家乾的消息,吕时雨所以命人在高且仪放出焰火的位置与那伏真一行人的路线之间找了个有利地形,试图伏击,此刻四周士卒正紧张的预备战场,吕时雨估计了下辰光,转头对孟家乾道,“将军如今伤势未愈,不宜与咱们一块儿上阵杀敌,还请移步后方!”
“……哦,好。”只是孟家乾此刻似乎有点恍惚,两眼无神的看着不远处的雪地,吕时雨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他才仿佛惊醒似的,一个激灵站起来,茫然片刻,方在旁边士卒的示意下,拄着手杖,有些踉跄的离开。
程美竹看着他的背影,唏嘘道:“真没想到孟伯勤的儿子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位能得到孟伯勤的宠爱也是花了力气的。”吕时雨由于地位更高一点,跟怀化将军赵适的关系又好,所以对北疆统帅孟伯勤的家人情况比较了解,此刻就随口说着,“他好像十二岁就随父兄上阵过,那时候虽然不是这会儿这种大举入侵吧,小打小闹的仗却经常有,所以他也是从少年时候就见血的。你知道茹茹那班畜生,越境之后见着我大穆子民,从来不留活口,碰着村落什么,除了密贞郡王妃的祖父盛老爷子在北疆那几年,统统都是屠戮一空!”
“云麾将军虽然年轻,混迹疆场的时间却不短。他现在这年纪,还算得年轻,又一直在孟氏的庇护下,没受过什么挫折,自然也生不出什么愤世嫉俗的情绪,胸中热血尚未冰冷,对茹茹自然是深恶痛绝。”
“这会儿既知孟氏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勾结茹茹……年轻人么,一时冲动也是有的。”
“看他方才那样子,应该是后悔了吧?”
“不过这会儿后悔也晚了。”
吕时雨说的很对,孟家乾此刻确实后悔了。
生于孟氏,生来优渥。
只是人心自来不知道满足。
常人难以想象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父亲孟伯勤的格外宠爱也招来无数羡慕嫉妒恨,却因为是嫡子而非嫡长子,随着年岁渐长,在家中的地位也渐渐尴尬。
孟家乾曾经遗憾过,但更相信自己的才干与能力,可以为自己争取到相应的待遇和地位,证明自己的优秀,以及父亲孟伯勤的眼力。
然而平生第一次独当一面,就在容睡鹤出其不意的暗牌下一败涂地。
如今又亲自揭发了家族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补救方法……
孟家乾不知道,自己回头该如何面对孟氏?
他的一切都是孟氏给的,孟氏也许亏欠过很多子弟,比如孟归羽,比如孟碧筠,但绝对不包括孟家乾。
生身之父孟伯勤,注定了他在孟氏的地位,子因父贵。
生母又是孟伯勤的正妻,是少年时候陪着孟伯勤风风雨雨几十年、即使容颜已然老去,却也与孟伯勤处出了年少美貌新欢所无法取代的情分,地位稳固,一直牢牢掌握着孟伯勤后院的大权。
这样的出身,孟家乾从来没有感受到任何来自孟氏的压榨、利用、打击等等伤害,他得到的,从来都是栽培与扶助。
孟氏于孟碧筠、孟归羽这些人,是残忍、冷血的,但于他,却始终都是满腔慈爱。
他不是没良心的人,对家族自然也是很有感情的。
哪怕孟氏要弑君,让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他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毕竟他对长安皇城的那位天子,没有任何感情。
可是勾结茹茹……
年轻的云麾将军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幕幕血淋淋的场面:被屠戮的村庄、扔在路旁残缺的尸骨、衣裳不整的女尸、砌成京观的孩童首级……那一双双无法瞑目的或天真或悲愤或迷惘或恐惧的眼……
从十二岁随父兄上阵起,孟家乾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
最初的时候,他甚至无法控制的握着缰绳嚎啕大哭。
哭茹茹的暴行,更哭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样的行为受到很多早已司空见惯的老将的嘲笑,认为他性情过于柔弱,大类女子,不是军中男儿该有的刚强。
然而孟伯勤不以为然,抚摸着儿子的发顶,温和的鼓励:“茹茹残暴,所以家乾,你的弓马武技,都不可懈怠,免得他日战场相遇,非但无法为我大穆的无辜百姓报仇雪恨,反倒将自己搭进去!”
这话非常有效果,原本孟家乾因为出身尊贵、知道自己不需要很努力也会有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锦绣前程,无论习武还是做事,难免有几分漫不经心,却在这样的话语下,一日比一日更勤奋、更用心。
甚至有段时间,他效仿了盛世雄在北疆时的做法,对待茹茹的行径,比茹茹对待大穆子民更残忍、更血腥,他希望用这种方法阻止茹茹屠村的做法……只可惜很快被孟伯勤阻拦了。
原因很简单,盛世雄高尚的不在乎前途、不在乎一而再再而三的杀.俘.虐.囚的影响,对孟家乾寄予厚望的孟伯勤在乎。
在父亲的压力下,孟家乾不得不收手。
然而对于茹茹的憎恨与厌恶,却是与日俱增。
今日,到底是积压已久的发泄,还是源自大穆子民对于家国的忠诚……孟家乾自己都不能确认。
“爹爹若是知道,他当年说来鼓励我上进的话,今日却成了我背叛孟氏的缘故,不知道会不会后悔?”他魂不守舍的被带到后方,这是一个山坳里,临时搭了一个小小的营帐,只能供孟家乾一个人以及两名士卒容身。
他像行尸走肉一样被带进帐子,士卒低声请他坐,他也就听话的坐了。
实际上他这会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杖,茫然的想,“吕时雨是怀化将军的部下,怀化将军素来以有情有义著称……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在我报信的份上,答应将勾结茹茹的罪名,全部推卸到高家头上,而不是我孟氏?!”
尽管反复回想赵适“以情动人”的做派,但来自孟氏多年苦心栽培的本能,都让孟家乾清楚的意识到:高密王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干掉政敌的机会的!
顶多,在胜利之后,放过孟家乾本人。
然而孟家乾如今对于自己的死活根本无所谓,他只希望自己的做法不要伤害孟氏的任何一个人。
但仓促之下,他已经将所有的牌都交了出来,如今却要拿什么去跟吕时雨谈条件?!
回想到跟高且仪生前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堂姑父那样震怒的喝道:“就是因为你输的一败涂地咱们才要剑走偏锋!”
孟家乾全身一震,痛苦的蜷缩成一团,无视身侧士卒担心的询问,他以手遮额,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是我害了孟氏!!!”
不是他在西疆大败亏输,孟氏不需要出此险招联络茹茹;孟氏不勾结茹茹,他又怎么会亲自来提醒吕时雨?!
高且仪的话似乎又在耳畔响起:“你想学密贞郡王妃的娘家祖父,效仿那盛世雄不惜一切代价的为国为民?!”
在他半晌前做出决定,说服部下来找吕时雨时……他也是一腔热血,将生死置之度外。
只是……
孟家乾此刻无法确认,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会怎么选择?
“密贞郡王妃?”孟家乾怔忪良久,忽然抬头,哑着嗓子问士卒,“我能否拜见密贞郡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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