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露出惊奇的神色,道:“父皇竟然对耕种感兴趣了?”
这倒是挺意外的事儿,李渊喜欢播种这件事儿,李世民是清楚的。但是种地这件事儿,确实是刚听说。
自打李渊搬去山谷,爷俩几乎也没见过面了。李渊没见李世民的意思,李世民多少也有点刻意的回避。只不过,爷俩都没有挑明罢了。
李渊被儿子篡了位,要说心里一点也不难受,肯定是不可能的。白手起家打江山的君主,心中怎可能没有傲气?但是出息的儿子,都已经被这个最出息的儿子宰了,只剩下这一个拿得出手的儿子,他除了捏鼻子认了还能如何?反正也老了,不如就在山谷里头修身养性,争取多活两年得了。
李世民呢,忙是一方面,更多的也是不想见。他已经是大唐的皇帝了,天下人面前,他高高在上,可谓是人间至尊。唯独在李渊面前,他得当儿子,而且还不是装儿子,是真儿子。正常来讲,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新君即位,必是先皇殡天之后。但他是篡位的,所以每次见到活的李渊,他都不得不被迫想起自己做下的事情来。不是面对不了,毕竟没有必要。
但也不是说,李世民不去见李渊,就不尽孝道了。这些事情,长孙皇后一直安排得非常妥帖。每隔三日,长孙皇后就会派人过去探望,询问有何所需。
李渊对儿子不满意,但这个儿媳妇儿,却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见是长孙皇后派来的人,基本都会给个好脸儿,但若是李世民派来的人,他就没那么多耐心了。
“你是说,父皇培育的种子,比李牧手里的种子还好?”
高公公点点头,道:“回陛下的话,按产量来说,是这样的。听伺候太上皇的宫人说,逐鹿侯临行之际,来到山谷和太上皇告别,教会了太上皇选种的方法。”
“哦。”李世民了然般点了点头,道:“等会儿你去一趟东宫,让承乾去山谷挑个儿大的土豆拿点回来,嘱咐清楚了,别说是朕要吃。”
“老奴明白。”高公公应声,心里清楚的很,若是李世民说自己要吃,李渊是一定不会给他的。
父子俩的心结,到底还是没解开。
……
李世民用完早膳,朝议的时间也到了。李世民把纸条揣进袖子里,来到了两仪殿。
除了重要的节庆日子之外,几乎每天都要朝议,实际上这是一个挺累的活儿。很少有人能受得了,不然历史上也不会出现那么多的昏君了。自古以来,打天下,几个是真的为了当救世主?打天下,自然是想要坐天下的。坐天下怎么做?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像李世民这么勤奋的帝王才是异数,真正的皇帝模板,大部分都是李渊那种。前期英明,后期昏聩。人生嘛,总得享受吧?
李世民勤政,从人性的角度思量,其实也好理解。这皇位本不应该是他的,他得到了,自然倍加珍惜。他当然可以像李渊一样,在后宫中荒淫无度,但在后宫里头,怎么能显得出自己是皇帝呢?寻常百姓,有钱的财主,谁都能多娶几个小妾。唯有坐在龙椅之上,享受着天下人中脱颖而出的、最有能力的一群人的朝拜,方可体现出九五至尊的优越感来。
权力的滋味,永远是那么上瘾。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看着殿内的一群人。每个人的表情,甚至心理的想法,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此时的心境,已经与刚当上皇帝的时候,截然不同了。
刚刚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他还有点嫉恶如仇的味道。他知道某些人的想法是怎样的,当这些人虚伪的表演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十分厌恶。朕已经看穿了你们了,你们还在演戏,岂不是在侮辱朕的智商?这种人,怎可留在朝堂!所以在他刚当皇帝的时候,很是出手收拾了几次朝堂。但结果却不如人意,朝堂是肃清了一点,但是名声也毁的差不多了。当时郑经、卢浮宫这些大儒还在长安,发动学馆的门生,口诛笔伐,把李世民批得一文不值。
这个时候,李世民才意识到,做了皇帝也没法为所欲为。他想杀了这些人,但不能杀。因为只要杀了,就被人说中了,无论他做得多好,恶名再也挥之不去。
于是,他也只好表演,做出尊重儒家,礼让士族的样子来。于是,清理朝堂的行动也停止了。朝堂渐渐变成了,君臣飙戏的现场。李世民也渐渐学会了,所谓平衡之道。
一个朝堂,有文臣,就得有武将。有清官,就得有贪官。有悍不畏死者,也得有奸诈的小人。就像有太阳,就得有月亮,有男人,就得有女人——
李世民看了眼高公公,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走神了。
郑御史在侃侃而谈,说得还是土豆的事儿。昨夜他挑灯夜战,准备了洋洋洒洒万字雄文,为的就是今日放手一搏。正说到激动处,听到一声笑,不由大怒,寻着笑声看过去,见是李世民,一腔怒火又憋了回去,差点吐出一口鲜血。
“陛下,臣说到民以食为天,陛下何故发笑?”
“朕觉得十分有理、”李世民缓过神来,看向郑御史,道:“只是朕不明白,你对朕讲这些世人皆知的道理,到底是什么意思、”
郑御史要开口说话,李世民又道:“在朕看来,你说这么多话,其实都是废话,所求不过就是一件事,想要土豆种子!”
“臣……”
“你敢说不是?”李世民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道:“你若说一句不是,那土豆种子可就没了。”
郑御史噎了一个结实,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李世民这是话里有话,难道土豆种子有门儿?他的目的就是土豆种子,若是有机会得到,面子值几个钱?想到这儿,郑御史急忙躬身,道:“陛下慧眼如炬,一眼就洞察了臣的心思。臣确实是想要土豆种子,但却不是自己想要,而是想惠及天下,若洛阳侯肯把种子拿出来,一颗也不给臣,臣也是乐见其成的。”
“好!”李世民抚掌笑道:“原来是朕误会了你,郑爱卿一心为公,朕瞧着也高兴的很。如此,朕便成全了你的清名,李牧拿出的土豆种子,便不给你们荥阳郑氏了。”
“啊?”郑御史懵了,急忙道:“陛下,臣也不是这个意思,臣说的是臣自己——”
“你放肆!”李世民怒哼一声,整个大殿仿佛瞬间冷了好几度。郑御史吓得扑通跪了下来,抖若筛糠,冷汗顺着脸颊落下来,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意思,那个意思、你到底哪个意思?昨天一天,今天一天,一点事儿不够你磨牙了,朕的朝议是给你开的?你不是为公么?朕成全了你,哪里不对?你若是为私,那你就是戏耍朕!你是御史,该明刑律,自己说,欺君之罪,按律当如何?”
郑御史还能说什么,以头杵地,带着哭腔道:“臣、不敢戏耍陛下,臣是一心为公,谢陛下恩典。”
李世民笑了起来,示意高公公去把郑御史扶起来,道:“这就对了嘛,你一心为公,朕也是一心为了百姓,如此方成就一段佳话。”说着,他把李牧的飞鸽传书拿了出来,道:“昨天郑御史提了土豆的事情,朕思虑再三,觉得非常有理。虽说这事儿,还是让李牧受了委屈。但是在大义面前,社稷面前,朕还是相信李牧能明辨是非的。所以,朕以飞鸽传书,对李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豁出了脸面,终于算是促成了此事。”
百官听到这话,都露出了欢喜的神采。这件事可以说,是对所有人都有利的。众人不禁看向了郑御史,真是一位好人啊,舍了自己一个,成全了大伙,舍己救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不过,李牧是有条件的。”
李世民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众人没有觉得失望,反而觉得安心。这才对嘛,李牧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心里都有数。若是李牧不借机敲诈点什么,他们反而不会安心,因为那代表着李牧必有更大的所图。但他既然张口了,这生意就是定下来了。李牧就是这点好,明码标价的生意,他还是能守住诚信的。
众人对视一眼,长孙无忌出班,道:“不知洛阳侯的条件是什么?”
“三个条件。”李世民把纸条递给高公公,示意他拿下去传阅:“第一,土豆种子有限,只供给施行了新政的地区。第二,土豆种子不白给,得用上等米,两斤换一斤。第三,土豆不得出国境,私贩土豆种子,查实按资敌论处。”
不等长孙无忌说什么,李世民先定了调子:“朕以为,李牧这三个要求,没有一个过分的。在涉及到百姓,涉及到社稷的问题上,李牧的觉悟还是很高的,一心为公,他是身体力行,而非纸上谈兵。朕颇为欣慰,颇为欣慰呀!”
长孙无忌嘴巴都张开了,被李世民生生噎了回去,您都这么说了,分明就是没给讨价还价的余地啊。
李世民看了长孙无忌一眼,长孙无忌默默退回了朝班。他心里头明白,李世民这是不想让他说话了。
其实,即便什么也不说,这个结果长孙无忌也是能接受的。
作为勋贵,他是肯定支持李世民的。陇西、陇右、涉及到长孙氏势力的地方,都是新政的施行范围。他的身份在那儿摆着,第一批土豆种子,少不了他长孙家的。土豆可是能够亩产两千斤的神物,两斤换一斤,和巨大的产量差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谁有了土豆,谁就能先人一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反观门阀的势力范围,大部分都还没有施行新政,他们肯定得不到种子。此消彼长之下,勋贵和门阀的势力可能会因此逆转。
至于第三条么,他心里头明白,这其实是管不住的。这是李牧挖的一个坑,但这个坑的最大得利者,其实不是他而是朝廷。所以,这一条也没什么商量余地,因为李世民不会允许。
如今勋贵一方,便宜占尽。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是门阀那边么,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长孙无忌看向了魏征,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架势了。
自打王珪被赶回老家之后,魏征便彻底成了六大门阀的代言人。魏征不想干,但他拒绝不了。因为朝堂得维持平衡,烂摊子他不想接,也得接。不单门阀势力想让他接,李世民也是一样的意思。
总得有个够分量的,站出来说话吧。把问题控制在朝堂之内解决,给彼此都留出来台阶。
魏征心里也苦,他就是那个受夹板气的,向着哪边都是事儿。更无奈的是,他现在越发的觉得,这些门阀势力的人,个个都自私而且无脑。与之共事,总有一种王者带青铜,辅助不插眼的感觉,恶心到无以复加。
感受到长孙无忌的目光,魏征苦笑一声,还是站了出来,道:“陛下,如此怕是有些不公吧?今年没能推行新政的地方,不是反对新政,而是朝廷没有足够的人手,还来不及施行。若以此为区分,怕是会伤了很多百姓的心。”
“哦?”李世民露出恍然之色,道:“爱卿说得有理,朕险些做了错事。那这么说来,如今没有施行新政的地方,都是心向新政,盼着来年朝廷去推行新政了?”
“呃……”魏征咬了咬后槽牙,道:“至少,臣是知道一些的。”
“如此甚好。”李世民忍住没笑出声,一本正经道:“那就劳烦魏公好好的去查证,朕向你保证。只要是明年春种之前,施行新政的地方,没多有少,都可以得到土豆种子!李牧那小子若是有异议,朕去跟他说!”说罢,李世民还叹了口气,道:“只是不知道,到时候又得答应他多少条件了!”
魏征咬紧了后槽牙,才没有破口大骂。他本以为,李牧走了,朝堂无赖的风气能为之一清,没想到,走了个小无赖,多了个大无赖。好哇好哇,君臣沆瀣一气,耍弄无赖手段,他真想质问一句,此乃为君之道耶?
天底下哪有耍无赖的明君?呸!无耻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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