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走到了小米的棺材旁边。
小米的棺材是搁在两条长凳上的。棺材的正下方点着七星灯,一根芯分成七个小灯芯,分别点燃。
白先生顺着长凳的腿往上爬。这比过门槛还要艰难。它的猫爪子在长凳的腿上刮出嗤嗤嗤的声音,每刮一下都仿佛挠在姥爹心上,又痛又痒。
站在人群中的子非攥紧了拳头,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听到猫爪挠长凳的声音感觉受不了,还是因为在努力抑制冲上去将白先生抱走的想法。
在这几天里,相对其他人来说,要属子非显得最为平静了。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该帮忙干体力活儿的时候就帮忙干活儿。
这让余游洋迷惑,她偷偷地问赫连天:“他等候了小米两千多年,虽然没能和小米在一起,但是此时看到她亡故,应该也会心肝俱碎吧?”因为罗步斋还没有醒过来,她只能跟赫连天说这些话。
赫连天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平静。但他平静得让人害怕。”
余游洋不觉得子非平静得让她害怕,她倒是心里有些埋怨子非,觉得他以前对小米的种种好都是假的。
可是过了几天,余游洋就不这么认为了。
在小米过世之后的几天里,子非突然老得很快。到了小米葬礼的第七天,余游洋发现两千多年没有变样子的子非眼角有了明显的鱼尾纹,头发里有了好多银丝。
余游洋终于理解了子非,他是要把所有的悲痛咽回去,咽进肚子里,然后自己消化。他应该知道,此时师父最得力的助手罗步斋倒下了,师父自己也变得疯疯癫癫了,赵闲云一个病人不能帮忙煮一锅饭,不能帮忙倒一杯茶,所有大事小事里里外外都由余游洋一个女子来操劳,虽然赫连天也帮忙,但毕竟精力有限,所以他不能倒下,他要站住,并且协助余游洋做好所有的事情。
他想让小米顺顺利利入土为安,不要最后连个葬礼都办得乱糟糟。
不过那些悲痛虽然消化了,却如同催人老的毒药,让人朝如青丝暮成雪。
此时白先生的举动或许牵动了子非的心。兽犹如此,何况人乎?他掩饰多日的悲痛之情被白先生搅动翻腾,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余游洋暗暗看了看浑身发抖的子非,心中为他担忧不已。
白先生终于爬上了长凳,它继续往棺材上爬。
嘎……
白先生的爪子将棺材上的漆刮出了几道印子。这棺材做得很急,上面的漆还没有干透,容易被刮坏。
旁边有人说道:“马秀才,把猫赶走吧,不然棺材刮难看了。”
姥爹摇了摇头。
又有人窃窃提醒道:“马秀才,死人身边是不能有猫的,小心猫诈尸!”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许多人都说要将猫抱走。
猫会引起诈尸,这也是当地许多人认为极有可能的事情。在此之前,附近村镇猫诈尸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有些猫因为夜晚出游的原因可能带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它们一旦接近魂魄消散的尸体,就很可能让尸体突然坐起来或者跳起来。诈尸的尸体甚至会见人就追,见人就掐,突然力气惊人。被掐住的人往往难以活命。但尸体的力气很快就会用完,然后保持僵硬的状态。
保持僵硬状态的尸体很难再放入棺材中,因为尸体的手脚不再是并拢的,棺材的空间就显得不够了。
爸爸曾跟我说,洪家段舅爷爷家里就发生过猫诈尸。他和妈妈亲眼目睹。那是舅爷爷的一个亲戚去世了,尸体放在门板上。亲戚们在旁边哭哭啼啼的时候,突然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只猫。那只猫对门板上的尸体非常好奇,它轻轻悄悄地靠近门板,趁人不注意,一下子跳上了门板,落在尸体身上。就在猫接触尸体的一瞬间,尸体突然坐了起来,蹦下了门板。哭哭啼啼的亲戚们吓得四处躲避。那尸体居然跟着人跑起来,双手作势要掐人的脖子。幸亏那个被追的人聪明,他跑到了一个圆石柱旁边,等尸体即将掐到他的时候,突然往下一蹲。尸体一下子就抱住了圆石柱。很快他的力量就消失了,但四肢依然僵硬。好几个人拽胳膊拽腿都没能将尸体从圆石柱上拽下来。后来有人想办法,用铁棍一点一点地将尸体的胳膊和腿从圆石柱上翘了下来,其过程比敲牛皮糖还要艰难。尸体是翘下来了,可是他手脚张开,棺材放不进,棺材盖合不上。总不能将亡者的手脚打断吧。于是,尸体就在家里多停了好几天。亡者的家里人到处询问偏门方法。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一个从这里路过的老人说他可以让尸体躺平。亡者的家里人急忙将他邀请到家里来。那个老人看了看手脚张开的亡者,然后在房间的四处看了看,走到角落里拿了一把破扫帚。众人不知道老人拿扫帚干什么,也不敢问,只是愣愣地看着。老人提着扫帚走到亡者旁边,像扫地一样从亡者的头扫到亡者的脚。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扫帚所到的部位立即软了下来。当扫帚扫完,亡者已经躺得平平坦坦,比之前还要规整。而后进入棺材便是顺理成章一帆风顺了。
附近村镇猫诈尸的情景跟爸爸看到的大同小异。
所以众人看到白先生爬到小米的棺材上时,难免要议论,难免要惊慌。
姥爹也有这个担心,但是他知道小米和白先生之前的感情。此时要他同意将白先生赶开,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嘎……
白先生的爪子又在小米的棺材上留下了几道刮痕。
棺材在出葬前是不会完全盒盖钉钉的,这一程序要在棺材抬起立即送往坟地的时候才会做。
突然之间,棺材里“嘭”的一声响,如同哪个顽皮的孩子往里面丢了一个点燃的炮仗!
灵堂里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紧接着,棺材盖居然跳了起来,落在了地上。棺材底下七星灯的火焰摇曳不止。
然后,棺材里的小米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起来!
“猫诈尸啦!”几个胆小的人大喊着跑了出去。
大部分见姥爹还在这里,虽然害怕,但还强忍着。姥爹连鬼神都不怕,自然不会怕这区区诈尸的尸体。别人大多也是依仗了姥爹才有胆量的。
子非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了。他见小米从棺材中坐了起来,兴奋地往前走,想要走到小米身边去。
这回姥爹不疯癫了。他立即一把抓住子非的衣服,不让他再靠近。
“不要过去!”姥爹喝道。
赫连天干脆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子非。
余游洋又惊又喜,但她毕竟胆子小,不敢往前靠过去,只是嘴里结结巴巴道:“小米……小米……活……活了?”说完,她望了望姥爹。
姥爹没有回答。
白先生见棺材盖落了地,似乎突然精神振奋起来!它不再软弱无力地挠棺材,而是后退一蹬,猛地跳到了小米的肩膀上。
小米坐起来之后再无动作,似乎在发愣,似乎在思考自己为什么突然坐了起来。
灵堂里寂静无声。众人也仿佛死了一般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暂时停止了。
就算有人身上痒痒,也不敢去挠一下,怕挠痒痒的声音打破这诡异的寂静。
可是白先生视若无人一般,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喵呜……
小米似乎听到了白先生的叫声,居然像失望透顶的人叹气一样呼出一口气来。
“呵……”小米叹息一声,肩膀耷拉下来,头低了下来。
那股呼出的气是有颜色的,黑中带绿,像烟雾一样从小米的口鼻里冒出。
“殃气?”姥爹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赫连天也惊讶得松开了抱住子非的手。
子非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忘记了继续朝前迈进。
那黑中带绿的气息在空中蜿蜒漂浮,如同一只会飞的蜈蚣,又如一缕被吹起的纱巾。
姥爹瞬间想起了他今生第一次见到谢小米的时候。那时候,谢小米用尸气来暗算他和罗步斋。那时候她的阿赖耶识还没有苏醒,他的阿赖耶识也还没有苏醒。转眼之间,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两人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还记得那时候谢小米暗算他们时得意洋洋的样子,暗算失败之后花容失色的样子。一颦一笑,一怒一羞,都历历在目,如同就在昨日发生。
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如昨日一般,两千多年的情景是否也如昨日一般呢?
姥爹看了看子非,不知道他是否有如同昨日又恍如隔世的感觉。
子非后来说,当时他确实也有类似的感觉。在小米还是子鱼的时候,她常常等候师父归来等到深夜。师父或是跟友人闲聊修炼之法去了,或是跟蒙括将军谈论兵法去了,常常很晚回来。子鱼常常等师父等得垂下头,耷拉下肩,昏昏欲睡却又不睡。
可是子非的错觉很快就被白先生惊醒了。
在小米肩头的白先生一跃而起,朝那黑中带绿的气息扑去。即将接触那气息的时候,白先生张开了嘴,居然将那气息吸了进去!
“这……”子非惊讶道。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他自然也知道白先生和小米之间的关系密切,猜测白先生不可能害小米,但他又不明白白先生这么做的目的所在。所以他不知道怎么说。
赫连天也迷惑不已,自言自语道:“人死之时殃气随之而出,不会留这么久啊。这气息到底是什么?”
姥爹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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