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护在她身边的杆子婶,还有把王家人怼得哑口无言的芳丫姐,再想想以前的自己,周兰香觉得自己真是太傻了!
明明那么多人愿意帮助她,怎么最后就被欺负成了那个样子……
她从不对外人说家里这些事,除了小山和大哥,也从没想过要向别人求助。
总觉得那是自己家里的事,让人知道了丢人。也觉得自家爹娘、男人都这么对她,外人更帮不了她。
现在她不怕丢人了,都要被欺负得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好丢人的?
她也知道人心自有公道在,也许外人不会如小山和小进一样为她付出一切,可举手之劳肯定不会吝惜。像芳丫姐他们这些跟她感情深厚的朋友,更是会尽力帮她。
比如今天,如果她不求助芳丫姐、赵四婶几位,她早就挨打了,哪里还用想借势为自己讨回一点公道。
赵四婶带着人悄悄走了,芳丫姐跟王五福吵得唾沫横飞,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动手,王许氏几个被她这边牵制着,竟然完全没注意到那边赵四婶几个人已经进了上房。
王五福跟芳丫姐吵架根本不是对手,气得呜呜直哭,大嫂马谷雨也和平时跟王家亲近的几个媳妇往后退,谁也不敢来帮腔。芳丫他们可不敢得罪,惹了她哪天在地里找茬按住给揍一顿,人家娘家婆家都不是善茬子,他们也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王许氏赶紧把王五福拉过来哄,嘴上一句都没说周兰香,可时不时地刺一句张桂荣,让她几乎是疯了一样地骂周兰香。
最后张桂荣骂得不解气,竟然披头散发地站起来,冲着周兰香就撞过去:“我不活了!临死我也不能让你祸害人家老王家!我把你这个黑心肝的不孝女带走!老天爷呀!你下个霹雷劈死她吧!”
一屋子人呢,当然不能让她撞到周兰香,更不能让她自己撞柱子,大家七手八脚地拉着,也劝着,其中夹杂着王五福的谩骂、王许氏的煽风点火、徐寡妇老娘尖酸刻薄的敲边鼓。
正闹得不可开交,大队妇女主任马英华来了。
王五福马上就扑了过去:“马大姐!你快来管管!我二嫂要把我娘气死了!”
张桂荣也拍着大腿坐在地上嚎:“我管不了了!这黑心肝的**我就当生下来按血盆子里淹死了!大队把她带走吧!拉去劳教!批死她!斗残废她!我就当没生她!”
马英华将近四十岁,大高个,梳着短短的***头,额前的头发用几个大黑卡子利落地别在脑后,大脸盘大眼睛,一看就精气神十足。
来了也不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哭嚎,直接进屋坐到炕上,看了一圈才开口问:“到底是咋回事?娘家和婆家一家出个主事的来跟我说说!”
这个年代家庭矛盾只要涉及到婆媳,到最后都是娘家和婆家两家的事,她几乎每天都要处理这样的鸡毛蒜皮,一坐下就直奔主题。
至于小山把她骗来的事,等把眼前的事处理完了再说。
张桂荣拍着大腿又嗷一嗓子嚎了出来,嚎一半就被马英华给喝住:“好好说话!有事说事!旧社会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套收起来!”
张桂荣一口气憋住,吓得瞪着眼睛打了个嗝,竟然就真的一声不敢出了。
人群中有人笑了出来,大家也陆续跟着笑了出来。
马英华又看看王许氏:“娘家人不说那就婆家先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五福马上蹿了出来,刚要说话就被王许氏给拉住了:“我们没啥说的,还是让亲家母说,她说啥我们都听着。”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觉得老王家这个婆婆真的是个和善人,连马英华心里都不住点头,就没见过闹成这样还有婆家这么谦让娘家人的。
只有芳丫几位少数人明白,张桂荣一开口就绝不会说周兰香一句好话。
果然,王许氏这么一说,张桂荣对王家更是愧疚了,恶狠狠瞪了周兰香一眼,不敢哭了,在马英华的注视下站起身,走到炕沿边片腿坐下:“马主任,我都没脸说啊,生了这么个闺女我这张老脸……”
马英华没说话,可人家是官,面对马英华那张严肃地板起来的脸,张桂荣念叨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在炕沿上不安地动了几下屁股开始告周兰香的状。
“我那女婿今早让我们队上那个小狼崽子给打了!打得鼻口窜血身上没一块好地方啊!炕都起不来!这个杀千刀的败家娘们,不说好好照看男人,还把男人赶到老人屋里,让老人受苦受累照看!她自个倒好,躲在屋里偷吃肉!她这心里还有老人吗?还有男人吗?结婚这么些年没给人家添人口,婆家一个不字都没说她,她还能办出这种事!”
“马主任,你闻闻,这屋里是不现在还有肉味儿呢!这个杀千刀的!咋不让雷劈死!走道让车轧死!喝水呛死!吃饭……”
小山厉声打断她:“娘!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马英华没表态,而是看看王许氏:“婆家还有别的话说吗?”
王许氏又撩起衣襟擦眼泪,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我们婆家没啥说的,亲家说啥是啥。”
王五福忍不住了:“我们家一年就过年能吃上一顿肉!我爹娘自个还舍不得吃,她倒好,就这么臭不要脸地躲屋里偷吃!她也不怕?受(承受)不起!不下崽的母猪!她有啥脸吃肉?!”
马英华不管这些,来都来了,这个问题是大是小她都得处理好了,扭头问一直一言不发的周兰香:“王老二媳妇,是这么回事吗?你背着老人偷吃肉了?”
偷吃肉不是大事,就是真的偷吃了,都是分家的媳妇了,谁也没资格说啥。也就是大家说几句闲话,或者被家里男人打几下,不至于闹这么大。
所以马英华看着屋里这阵势,以为周兰香是偷了婆婆家的肉自己吃了。像前些天她去处理的憨子媳妇,偷着杀了家里下蛋的老母鸡,一大家子人连鸡毛都没见着,都让她吃了!
这样的媳妇让男人打得起不来炕,被婆婆小姑子把脸抓花她这个妇女主任也实在是没办法为她说什么话,要她说真是只要不打死打残那都是活该!
周兰香无奈地笑了一下,消瘦蜡黄的脸色,单薄得纸一样的身板,看着就可怜:“马大姐,我们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一大家子住在这一个院子里,分家的时候比我男人大的小的都有房子,你看看别的兄弟住什么屋子,我们住什么屋子。
不怕你们笑话,去年我们俩分了毛重七百一十二斤粮食、三十九块钱,都没进家我男人就给上房扛去四百五十斤粮食,拿去三十块钱。结婚六年,我们家年年这样!
我俩半年没见一颗油星了,粮食也早好几个月就断顿了,家里养了三只老母鸡,每天的鸡蛋都是我小姑子捡了放婆婆屋里,我喂一年鸡,一个蛋吃不上。”
说着看了一眼王五福:“就是昨天我小产了,芳丫姐给了五个鸡蛋,还当天就让我小姑子给吃了俩。”不管王五福吃没吃,周兰香就是故意这么说的。
王五福的性格周兰香很了解,只要刺激她一下,待会儿王许氏想拦都拦不住。
果然,王五福的脸腾地红了,抻了抻脖子就恶狠狠地冲着周兰香嚷嚷开了:“谁吃了?谁吃了?你看着了?我没吃!不生崽的老母猪你还有理了!你有啥脸吃鸡蛋?给你吃啥都白瞎……”
没说完就让王许氏给拉住了:“马主任,我们当老人的也是为了孩子着想,他们年轻,不会过日子,我们这不是想着给他们攒着点,以后有了孙子那还不都是孙子的!我们俩老人都是为了他们好,寻思老二家的今年怀上了,给她攒点鸡蛋好坐月子,谁想到她一个没注意,孩子没保住……”
事情马上又转到周兰香生不出孩子身上了。
芳丫嘴上啧啧作响:“你们可真会为儿媳妇着想!这分家都六年了,年年粮食抗走一大半,钱一份不剩地拿走,一个鸡蛋都不让儿媳妇看着,别人给的都得进小姑子嘴里!我们大伙可真是开了眼了!”
王五福马上就冲芳丫跳脚:“谁说没给她?她小产两回,光屯邻就给了好几十鸡蛋!她自个吃了五个!你问问她,她吃没吃?那五个鸡蛋都进了狗肚子了?”
芳丫拍着大腿嘎嘎笑:“辛辛苦苦养了六年鸡,就吃了五个鸡蛋,还都是别人给的!兰香这吃得可真是不老少!就是不知道剩下那些进了哪个狗肚子!”
周兰香拉住芳丫姐不让她再吵,苦笑着看向马英华。
“马主任,我家的情况你也都看见了,我们俩大劳力,年年挣的工分都在队里排前面,可年年喝稀粥都喝不上半年,过年吃不上一顿饺子,菜里没一点油星,连咸盐都经常断顿……”
王五福气得跳脚,王许氏根本拉不住:“我二哥孝顺老人咋地了?到哪都说得出去!你偷吃肉还有理了?扯这些没用地干啥?”
周兰香真是想谢谢王五福,根本没用她跟王许氏再掰扯,王五福就等于承认了!
一直张着嘴看怪物一样看周兰香的张桂荣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扑过去就要去撕她的嘴:“你闭嘴!嫌不嫌丢人?这点事也值当你往外说!孝敬老人走到哪去也是应该的!哪有你说得那么邪乎!你咋还学会扒瞎(说谎)了!”
小山把张桂荣拽住,周兰香接着对马英华苦笑:“马主任,我们家这情况,我没偷没抢,更没杀自家的鸡,你说我上哪整肉吃去?去年过年队里分了一斤四两肉,我们一口没动都给上房送去了,不信你问问赵四婶。”
赵四婶带着几个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上房回来了,等马英华看过来才点点头,“确实是这么回事,满囤亲口跟我们说得,刘大脚他们几个也听着了。不止今年这样,他们分家这些年,年年这样!”
去上房的几个媳妇婶子都是屯子里勤快本分人缘也好的,她们一起点头,这可信度太高了。
还有一个去凑热闹的扁头娘,是个有名的碎嘴子。赵四婶几个说是去找王满囤让他过来拉架,实际上就是去套话,可扁头娘不知道,正咋咋呼呼地给大家讲他们跟王满囤说话的经过。
看热闹的都倒抽一口冷气。
这哪是养老,这是要命呢!
别说王许氏和王大江才四十多岁还能跟年轻人一样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就是老人六、七十岁干不动了要儿子养活的,生产队人头粮照样分,吃不饱但是也饿不死,儿子要么接到家里去照顾,要么最多也就是一年几块钱几十斤粮食的孝敬。
哪有王家这样的,这简直比旧社会地主祸害长工还厉害啊!
王许氏没想到一向老实本分一句都不往外说的周兰香能忽然给她来了这么一手!而且还是有理有据,让他们根本反驳不了。
最重要的是,她不是找娘家诉苦讨公道,而是让大队干部给做主!还当着全屯子人的面!
让他们太措手不及了!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应对!她赶紧给王满银使眼色:赶紧把你爹叫回来!
王满银跑了,王五福却不觉得现在的情况对他们多么不利,还是揪住周兰香偷吃肉的事不放:“别整那些没用地!粮食爹娘吃了!钱爹娘花了!我爹娘养我二哥这么大,吃你们点花你们点还不应该啊?你有脸跟大伙说说你偷吃肉的事吗?你别说你没吃,你去看看外屋那锅,那就是刚炖了肉的锅!”
吃油太困难了,全年也就生产队过年一个人发个一斤半斤猪肉,剩下的就是年末生产队的榨油坊一人发不到一斤的大豆油,谁家都是一个月吃那么几回油,哪家做饭时滴了几滴油在锅里爆个葱花全屯子都能闻着。
所以周兰香家刚炖过肉的锅和屋里的香味儿太明显了!
周兰香点点头:“我家是炖肉了,我是吃肉了。”
在张桂荣又要嚎、王五福又要跳起来之前,周兰香先开口:“那肉是我大姨给我送来的,她听昨天去公社办事的邻居说我小产了,抓了家里一只老母鸡给我送来。
她谁都不让给,就让我一个人吃。我没偷没抢,我亲大姨给的,我为啥不能吃?要是我自己挣来的,我得孝敬公婆得让男人先吃,可那是我大姨送来的,她说我要是不吃,她倒了喂狗也不许我给上房端去,我也没招儿啊!”
周兰香说到她大姨,张桂荣的脸色一变,屁股在炕沿上迅速扭了几扭,瞬间就离周兰香远了不少,有点忐忑地问她:“你大姨来了?人呢?”
张桂荣的大姐张桂芝可是个泼辣不饶人的,姐妹俩处得关系特别差。张桂荣不待见这个大姐,也特别怕她,每次见了都赶紧躲。在她眼里她大姐就是个泼皮无赖,没有一点善心,就知道活自己的主儿!
张桂芝嫁得远,家在离磨盘屯六十多里地的榆树公社。张桂荣一紧张已经忘了追究她姐为啥大老远来了马上就走了这些不合理的地方了。
张桂芝从小就喜欢周兰香,前些年周兰香没结婚的时候每年都接她去住一段时间。周兰香结婚以后张桂芝给她讨公道也不是一回了,前些年还打上王家门来过,都让周兰香又哭又求给带走了。
张桂芝气周兰香不争气,又被张桂荣和王许氏联手挤兑,这几年已经不来了。但她脾气火爆,听到什么风声忽然抽风打杀过来也非常有可能。
张桂荣被大姐来了的消息占满了心思,一时间注意不到王许氏的脸色,王许氏就开始为难了。
周兰香这一句句,她这个时候真的没法接,她一直都是十里八村让人津津乐道的好婆婆,怎么也不能像张桂荣一样胡搅蛮缠逼周兰香。
可王五福觉得周兰香大姨那些话都特别没道理:“让你吃你就吃?你心里就没老人没我二哥!你大姨就是个老妖婆!你们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咋不噎死你!”恶狠狠地说完,又忍不住追问一句,“一整只老母鸡你都吃了?”
周兰香轻轻地笑了一下:“我没吃完,我大姨把剩下的拿走了,说喂狗也不给白眼儿狼!”
王五福气得直跳脚,周兰香怯怯地看了一眼王许氏:“娘,我大姨还让我问你几句话,也让我有机会跟屯邻讲讲咱家的事,要不我就不说了吧?”
王许氏动了动嘴唇,这话让她怎么接?不让说,那不是承认了自己干了啥坏事,让她说,张桂芝肯定没好话!
扁头娘一听来劲了:“兰香,你大姨让你说你就说呗!要不她不白说了!再说你婆婆还有啥怕地,她要是真怕别人说也不能拿儿子媳妇当长工使唤呐!”
周兰香还是问王许氏:“娘,那我就说了?”
王许氏为难地看了一眼张桂荣,张桂荣抬手就去打周兰香:“你还有完没完了?以后不想好好过日子了?我咋生了你这么个没心肝的东西……”
马英华实在看不下去了:“张桂荣,你想干啥?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解放,谁都有人身自由,亲生儿女也不许你这么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周兰香对王许氏笑了一下:“娘,那我就说了?”
王许氏骑虎难下,点不点头都不是,周兰香就开口了。
“我大姨说老王家这样的人家活该断子绝孙!绝户了是作孽做多了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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