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的傍晚,即蒙仲受蒙遂建议,回舞阳邑与家人团聚片刻的当日傍晚,司马错带着白起回到了大军驻扎的位置。
方城的坚壁清野之策,着实给秦楚联军制造了不小的麻烦,别的不说,至少秦楚联军建造营寨的日期将会被大大延长,而这,无形中就增加了他们被方城偷袭的可能性。
为此,司马错特地吩咐了几名部将率领接近一半的士卒轮流守夜,而楚军那边,昭雎亦被司马错要求加强警戒。
在安排好这些措施后,司马错顾不得用饭,便在刚刚搭成的帅帐中,在一块素布上绘制地图,将方城周边一带的地貌,通通绘于图中。
随后,他派人再次请来白起与昭雎二人,将自己亲手绘制的地图交给二人,使二人对当地的地形有个大概。
不得不说,司马错这个举动简直就是多此一举,要知道白起早就知道方城这一带的地形,他在今年四月初准备攻打方城时,就已经派人将周围的地形摸透,并且像司马错一样绘制了一份地图,只不过他并没有将这份地图交给司马错罢了。
至于昭雎,他是楚人,而方城最初就是楚国的城邑,且当年垂沙之战时,他也曾率领军队协助当时作为主帅的令尹唐昧,共同抵抗魏韩联军,又怎么会不清楚方城一带的地形呢?
不过,出于各自的原因,白起与昭雎都没有多说什么,接过地图后看了两眼,旋即便交换给了司马错。
因为他们也明白,这是司马错对他们二人表示尊重的举动,虽然这份尊重非常局限,司马错最终还是会以其自己的意志来制定作战策略。
待见到昭雎放下手中的地图时,司马错开口说道:“黄昏前,老夫与白左更一同查看了方城一带唔,这么说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探查了方城的西侧、南侧,北面稍稍查看了一下,至于东边东边的山隘有一座军营阻挡,无法通过,便没有过于靠近。”
方城的东面看来就是阳关了。
昭雎捋着胡须没有说话,不过曾经通过与屈原的书信来往,他知道蒙仲那帮人准备在方城东侧约七八里处的山间隘口建造关隘,称作阳关,作为继方城之后,叶邑、舞阳两地的第二道防线。
不过据他所知,那道关隘还未建成,确切地说,是今年才刚刚开工,因此昭雎并不对那座关隘报以什么希望。
而此时,司马错则指地图,继续向白起与昭雎介绍他查看打探到的结果。
他对于方城东侧的了解,虽止步于阳关,但也知道阳关背后即是叶邑与舞阳,只不过不清楚具体的方位而已。
至于方城的北面,则是当地人称之为应山的连绵山峦,且方城的东南侧亦有山,当地人称作南应山,鉴于眼下方城一带的百姓皆已被蒙仲迁往叶邑一带,司马错找不到当地人作为向导,他就姑且将方城北侧、南侧的两片山丘标记为北山与南山。
直到这会儿,昭雎为了表现自己有意助秦军一臂之力,防止被司马错看穿他别有用心,将这两座山丘的名号相告,司马错这才知道这两座山丘的本名。
而方城的西侧,在距城约六七里的地方,则有一条河流,从北往南流动,是曾经方城一带百姓灌溉农田的重要河流,当地人称作方水。
这条河流并不宽,据司马错目测,最窄处大概三四丈、较宽处也只有五六丈,谈不上是什么可以拒守的天险,无论秦楚联军的弓弩,还是魏军的弓弩,都能隔着这条河轻易射到河对岸,可能这也正是方城并没有在这条河岸设防的原因因为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至于方城的南边,那纯粹就是彻底的平原地带,虽地势有所起伏,但起伏的幅度并不大,而这也让司马错稍稍有些头疼。
因为方城焚烧了附近一带的所有树林,以至于纵使隔得老远,方城的骑兵也能清楚窥视到他秦楚联军的动静,这大大增加了秦楚联军想要对方城展开奇袭的难度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而以上这些,即司马错今日所查看打探的所有情报。
“两位还有什么疑问么?”司马错问白起与昭雎二人道。
白起,依旧是双臂环抱,微眯着眼睛,自顾自闭目养神,而昭雎在听到了司马错的询问后,则忍不住再次瞥了一眼那份地图。
他的目光,定格在地图上宛城东北方向、方城西南方向交汇处的一片空白地带。
或许司马错与白起都以为宛城东北方向都是山,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在那片山丘中,藏着一条山间隘道,楚人称其为牛尾坡博望坡,若走这条小路,亦可从宛城抵达方城相反,亦能从方城抵达宛城。
但是这条隐秘的路线,却没有被司马错所标注。
这是否意味着,司马错还不清楚这件事?
想到这里,昭雎偷偷瞄了一眼白起,暗自猜测着这位秦国的年轻将领是否了解这件事。
假如这白起上回走的也是大路,也就是说,他也不清楚牛尾坡那条小道
昭雎心下暗暗想道。
似乎是注意到了仿佛若有所思的昭雎,司马错轻笑着问道:“昭大夫若有所思,莫非是老夫有所疏漏?”
“啊?”昭雎愣了一下,旋即不动声色地说道:“惭愧,在下对这一带其实也不是很了解,不过方城一带的情况,差不多就如国尉所绘的这份行军图。”说罢,他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倘若在下想到什么,一定会禀明国尉。”
“”
司马错深深看了一眼昭雎,旋即笑容可掬地说道:“到时请务必要指出老夫的疏漏。”
其实司马错看得出来,昭雎肯定是有什么隐瞒,毕竟前一阵子,这个昭雎也是强烈反对楚国与他秦国联手讨伐魏韩两国的,因此他对这个昭雎也不是很信任。
但没有办法,昭雎是现如今楚国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将领,纵使司马错猜到他可能别有意图,也只是暂时假装不知只要昭雎不做得太出格,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否则他还能怎么办?
软禁昭雎,代为接掌那十万楚军?
那些楚军根本不会听从他司马错的命令。
唉,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呐。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昭雎,旋即又瞥了一眼白起,司马错亦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但相比较,比起昭雎,他眼下还是更相信白起,毕竟他与白起只是私人矛盾,且白起也不至于将私怨带到国家大事上,但这个昭雎嘛,他就未必了天晓得这个昭雎可曾在心中暗暗祈祷他秦军战败。
想了想,司马错正色说道:“关于针对方城的战略,老夫似这般打算,先尝试看看能否抢收方城一带的稻谷,成则成,不成则放火焚之但无论如何,待十月中旬时,即要对方城展开全面进攻,务必要攻下这座城邑,两位对此可有异议?”
听闻此言,昭雎连忙拱手说道:“大王命在下一切听从国尉的指示,国尉且吩咐便是,在下无有不从。”
而白起那边,则干脆懒得回答司马错,毕竟他的军队都留在宛城,攻打方城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在这边只为两件事,第一,确保司马错不至于因为小瞧蒙仲而惨败在后者手中,第二,即等着看司马错的笑话。
见白起不理会自己,司马错这会儿倒也不生气,遂转头对昭雎说道:“抢粮之事,老夫有意叫我麾下秦卒出面,并且老夫也有意想借此机会,试探试探方城的虚实。不过,老夫希望昭大夫做好进攻方城的准备。”
听闻此言,昭雎连忙表示道:“国尉放心,在下一定在十五日之前,叫我麾下楚军做好攻打方城的一切准备。”
“那就好。”司马错轻笑着结束了今晚的军事会议。
当晚,方城魏军并没有袭击秦楚联军,以至于秦楚联军空守了一晚。
对此,司马错亦感到颇为意外。
在他看来,方城既然事先焚烧了方圆几十里内的树林,其用意无非就是妨碍他秦楚联军在短时间内建成营寨,而从兵法的角度来说,即是为偷袭他秦楚联军创造机会。
否则,难道只是单纯让他秦楚联军多花几倍的精力建造营寨么?这有什么意义?
一味地防守,注定只有死路一条,司马错不信对面的蒙仲不晓得这个道理。
从白起对那蒙仲的推崇来看,司马错不认为那蒙仲会犯下这种疏漏。
换而言之,对方不是想不到夜袭,而是猜到他们必然有所防备。
看来是个很谨慎的小子
轻笑一声,司马错亲笔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方城。
信中大意,无非就是劝说蒙仲投降,莫要做无谓的困兽之斗。
仅半日工夫,他便收到了回信。
当他打开那份竹册后,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因为蒙仲用了整整一篇文章来指责他秦国背信弃义,不顾去年的停战协议再次对他魏国不宣而战,实乃卑鄙无耻之极。
是的,蒙仲用了一整篇文章来骂秦国,骂司马错,且言辞确凿、辞藻华丽,其中或有典故,或有圣人之言,一气呵成,看得司马错是浑身激灵。
当时白起亦在场,见司马错捧着蒙仲的书信呆若木鸡,便好奇地上前看了几眼,继而心中暗乐。
暗乐之余,白起亦终于明白,何以当初他写信激将蒙仲时,蒙仲却笑着让他回去多看看书。
看看人家的挑衅书信啧啧!
瞥了一眼满脸涨红,仿佛气得浑身发抖的司马错,白起打定主意,待这场仗结束之后,一定得多看看书。
无论在打仗还是在文采方面,他都不希望落于他的宿敌。
而就在这时,他忽听司马错哈哈大笑起来。
气极反笑?
白起奇怪地看了一眼司马错,却发现司马错端详着手中的书信,啧啧称赞道:“这蒙仲好学识、好文采,言辞犀利,不亚于当年与老夫当庭辩论的张仪”
“据说他是道、名、儒三家弟子,是宋国庄子、惠子以及邹国孟子三人的弟子”白起在旁表情古怪地说道。
要说秦军当中谁对蒙仲的底细最了解,恐怕也就只有白起了。
“原来是三位圣贤的高足,有意思了”啧啧称赞两声,司马错将蒙仲的书信转交给他的近卫,嘱咐其好生保管。
见此,白起表情古怪地说道:“那蒙仲写信羞辱国尉,国尉非但不气,还留着他的这封书信?”
听闻此言,司马错笑着说道:“他用书信激我,说明他对老夫有所顾虑,这是好事啊。至于他这封书信嘛写得确实是好,老夫看完后精神抖擞、血脉喷张,自然要妥善保留,待日后倦乏时,可以用来提神”
“”
白起嘴角牵了牵,稍稍有些佩服司马错的心胸,或者说城府。
而此时,那名返回的秦卒又说道:“那方城的主将,亦对白左更写了封信。”
“哦?”
白起闻言有些意外。
要知道,蒙仲给司马错写信,是因为司马错先写了一封信给蒙仲,但白起可没有写信给蒙仲,没想到蒙仲还是给他写了封信。
这让白起怎么说呢,稍微有些高兴。
然而,待看到蒙仲那封信的内容时,白起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你当初说,待下次来时,必破方城,指的便是这回么?
看到这一行字,白起顿时间满脸涨红,咬牙切齿,比方才的司马错还要更甚。
他岂会看不出来蒙仲这是在嘲讽他仰仗司马错的兵力?
而司马错此时亦注意到了白起的异状,瞥了几眼白起手中的书信,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就见白起恼恨地瞪了他一眼,满脸愤色地转身离去。
不得不说,本来这两日白起时不时还会跟司马错说几句,然而这封书信,却让白起与司马错稍有缓解的关系,再次回到了冰点。
哪怕司马错也意识到了那蒙仲的诡计,直言不讳地指出此乃蒙仲的离间计,但白起还是一言不发。
其实想想也是,以白起的智慧,难道就看不出这是蒙仲的离间计么?但不得不说,蒙仲在信中的那几行字,恰恰戳中他的痛处。
被自己认可的宿敌看不起,还有比这更糟糕的羞辱么?
至少在白起看来,没有!
转眼到了十月初五,秦楚联军还是未能建造营寨,虽然军中士卒歇息的兵帐已搭建完毕,但用来建造营垒的木头却是奇缺,逼得司马错只能下令士卒掘土为墙,建了几道土墙,将十六万秦军囊括其中。
但平心而论,这些高不过半丈的土墙,防御能力着实难以让人放心,以至于司马错丝毫不敢放松夜间的守备,哪怕方城魏军迄今为止并没有对他们发动过一次偷袭。
营垒没竣工,攻城的器械没有打造完毕,但方城周边农田里的稻谷,却即将成熟,这意味着秦魏两军或将在近日里展开一场野战当然,前提是驻扎在方城内的魏军敢出城。
蒙仲敢么?
他当然敢!
为此,他召集了蒙遂、蒙虎、华虎、穆武、武婴等一干军司马与佐司马,制定了应对秦军抢粮的策略。
初五的夜里,大概戌时前后,有秦军的斥候急匆匆地向主帅司马错禀报,说方城城外遍布火把,那些魏军或在加紧抢收田里的稻谷。
听闻此言,司马错心中暗喜。
要知道,他本可以立刻就下令抢粮,但他并没有那么做,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城内的魏军,以便于当魏军抢收粮食时,他秦军能给予其重创。
而眼下,方城那边在忍了几日后,终于按耐不住。
“大概有多少魏军?”司马错问那名斥候道。
斥候摇摇头:“不计其数,火把繁多仿佛天上的星辰。”
这最起码也有成千上万了吧?
听了斥候的话,司马错稍稍一估测,旋即立刻派人召来麾下部将晋邝,吩咐道:“据斥候来报,方城试图趁夜色抢收田里的谷物,老夫命你率两万军队立刻奔往方城一带,一方面抢收粮食,能抢多少算多少,一方面趁机进攻魏军。必要时可以放弃抢粮,但务必要趁机给予出城的魏军重创!”
“喏!”晋邝抱拳而去。
随后,司马错又立刻向全军下令,叫每一名秦卒都做好应战的准备。
倘若此番晋邝能给予出城的魏军重创,那么他会立刻联合十万楚军一起攻城,哪怕他秦楚联军目前就只有为数不多的攻城长梯。
大约亥时前后,秦将晋邝率领两万秦军奔至方城一带。
隔着老远,晋邝便看到方城城外的农田中遍布火把,俨然魏军正在趁机抢收粮食。
见此,他立刻召来部将郑因、范布二人,对二人下令道:“郑因率五千人抢收粮食,范布随我一同趁机掩杀魏军!”
一声令下,两万秦卒分作两支,五千人就近收割粮食,而另外一万五千人,则在晋邝、范布二人的率领下,沿着东西两侧稻田间的大路,直奔方城城下。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道路两旁的稻田中齐刷刷地窜起无数魏卒,旋即,铺天盖地的箭雨笼罩在了秦军的头顶。
一时间,有许多秦军士卒纷纷中箭倒地。
伏兵么?
秦将晋邝皱了皱眉,倒也不感觉意外,振臂高呼道:“莫要惊慌,与魏军交战即是,方城兵少,注定不是我军的对手!”
听了这话,他麾下的秦军亦镇定下来,纷纷展开了反击。
一时间,两万秦卒与不知数量的魏军在稻田中展开恶战,践踏了稻谷无数,别说魏军,其实秦卒亦为此感到无比的可惜。
但相比较抢粮,自然还是杀敌更为重要。
“报!西侧遭到袭击!”
“报!东侧遭到袭击!”
期间,时而有麾下军队遭到偷袭的禀报,传到秦将晋邝的耳中。
他渐渐地感觉情况有点不对劲。
不是说魏军正在试图抢收粮食么?虽说必然设下防备他秦军的伏兵,可这伏兵的数量,未免也太多了吧?
他皱着眉头观望四周。
虽然在夜色之下,纵使借助火把的光亮亦看不到多远,但他却能清楚地听到,听到对面魏军那些愤怒的咆哮。
“这些可恶的秦人,是他们摧毁了我等的故乡,迫使我等背井离乡,投奔方城,可即便如此,这些秦人还是不放过我等,我等岂能容许第二个故乡被这些秦人摧毁?!”
“不能容忍!不能容忍!”
“诸位,方城的背后即是叶邑,那里有我等的老父、老母、兄弟妻儿,岂能叫这些秦人再次威胁到我等的至亲?”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
仿佛四面八方,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魏军的咆哮与怒吼。
不对这个人数不对难不成方城是全军出动了么?
晋邝越听越心惊,因为据他估测,那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魏军,人数绝对不少于他们,甚至于,可能比他们还要多,多得多,就仿佛,方城内的所有魏军此刻倾巢而动。
更要命的是,那些从四面八方杀来的魏军,并无手持火把,这意味着魏军在暗,他们在明,他们根本不知周围到底潜伏着多少魏军。
难道方城今晚抢收粮食的行动,仅仅只是诱敌之计么?
晋邝越想越不对,而他麾下的秦卒,面对着四面八方的声音,亦是惊慌失措,以至于这两万秦军其实仍有九成多的兵力,但士气却大受影响。
“撤!撤!撤!”
因对四周夜幕下的情况一无所知,晋邝亦失去了平常心,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他并不知晓,其实在此之前魏军对他麾下军队的攻势,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虽然听上去声势吓人,但大多数魏军士卒只是躲在夜幕下大喊大叫而已,真正与秦军接战的,其实只有数千名魏军而已。
当然,数千名魏军,也正是方城目前最中坚的力量,当初白起口中的“中驷”。
然而晋邝却因为视线受阻的关系,看不清楚他麾下军队的具体伤亡情况,误以为是方城倾巢而动伏击他们,慌忙下令撤兵,这却给了魏军趁机追杀的机会。
“杀光秦人,保护方城!!”
随着一阵仿佛轰雷般的喊声响起,此前藏匿于夜幕下的魏军,通通上前追赶秦军,展开了对秦军的追杀。
哪怕是那些仅经受过数个月的操练,手上尚未沾染鲜血的楚人新卒们,此时亦敢放开胆子追击秦军,趁机杀死一名名仓皇逃离的秦卒,一举迈过了新卒踏上战场后,最艰难的心理上的难关。
而此时在秦楚联军的主营,司马错亦收到了晋邝派人求援的消息,心中大感惊愕。
对面的方城,一上来就全军出动?
没这么打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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