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心想,这值夜也能值出个幺蛾子, 他恐怕要算是造办处的第一人了。
此刻约摸是丑正。据小徐师徒两个提起, 当今皇上也就是康熙皇帝的作息,是寅初起, 寅正也就是早上四点钟左右,就会来这间书房处理政务。
然而书房里皇帝本人见惯的这只自鸣钟, 却被小徐将发条上得太紧,从此不走了。若是将这具自鸣钟挪走送修,另换一只过来,则一定会被皇帝发现。小徐师徒两人都知道皇上近来心情不佳,万一因这事惹怒了龙颜,小徐怕是要倒霉。
因此小徐才会夤夜里找到造办处值夜的石咏,原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的, 谁知石咏竟然对自鸣钟知到不少,一上来就熟门熟路地操作, 因此给人带来了不少希望。
然而没有应手的工具,石咏却也是一筹莫展。
这时候小徐的师父想了想说:“现在离寅时还有些功夫。小徐在这儿留着, 咱带这位大人过去造办处取工具便是。”
说着他出去片刻,回来的时候腰上多了一大串亮晶晶的钥匙。
“这位……石大人, 请跟咱家来吧!”
小徐的师父手中提了早先那盏灯笼,立在书房门口候着石咏, 看看小徐, 语气更放和缓些, 淡淡地说:“莫要担心, 担心也不顶事的。有石大人在,定能修好的。”
这做师父的一面安抚小徐,一面偷眼瞄着石咏,见石咏始终是一派轻松,云淡风轻的样子,倒也在虚言安慰的同时,心中倒当真生出几分希望。
两人循原路出了乾清宫,脚步匆匆,来到隆宗门前。隆宗门值守的侍卫见到小徐的师父,都是点头致意,招呼一声:“魏副总管!”
石咏暗暗吃惊,他此前大约猜到这名太监品级要高些,只是全未想到来人竟是副总管的来头,而且又姓魏。他不禁使劲儿回想以前看过的稗官野史、历史小说,康熙身边确实好像是有个颇有权势的太监姓魏,传说还与康熙立储遗诏有些关系……
“对了,石大人,早先忘了说,咱家姓魏,您只管叫一声‘魏珠’便是!”
前头持着灯笼的人头也不回,只淡淡地说。
石咏不敢拿大,连忙说:“岂敢,魏副总管太客气了!”
魏珠听着石咏的声音里有些兴奋之意,并不回头,反而嘴角微挑。自他在御前当差,前来巴结套近乎的人太多了,不缺身后这个小小的笔帖式。
哪知石咏说完这句,就此一声不吭,在紫禁城长长的宫巷中默不作声地跟着魏珠一路前行,倒教魏珠有些不适应。
深夜的紫禁城里,寒风呼啸着从狭长的宫巷里刮过,发出“呜呜”的声音,有如夜枭凄厉,又如怨鬼悲鸣,听着叫人多少有些瘆得慌。
“石大人是否头一回深夜在这宫中行走?”魏珠不由对石咏生出些好奇。他回头瞅了瞅石咏,见对方伸手紧紧攥着领口,正低着头闷头前行,目不斜视,一副老实至极的样子。
“是!”
石咏心想:这可不正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么?
魏珠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问:“石大人,深夜在宫中行走,您会怕么?”
“怕?”
石咏抬起头,魏珠正在前面停下来等他,手中的灯笼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一团光影忽亮忽暗地映在魏珠脸上,令他的面孔显得异常苍白,颇有几分可怖。
“有什么好怕的?”石咏笑笑,迈上几步,与魏珠并肩而立。两人一起往前走。
“对了,副总管,您别总是‘石大人’‘石大人’地称呼我,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清楚,您就管我叫石咏就好!”
年轻人抬起头,望着魏珠,一张面孔坦白而诚恳。
魏珠叹了口气,说:“你这是年轻不知事,据说这宫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前朝有,本朝也一样有,你难道就没听说过什么传说不成?”
当然听过!石咏心想。
早先听说他要值夜,王乐水王主事还提点过他晚间不要随意出屋子,言下之意,深夜里这宫中也未必干净太平。
在后世,他还听过各种更离奇的传说,什么雷雨天气里,电闪雷鸣之时,紫禁城的宫墙上能映出太监宫女经过走动的影子之类的。
可是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怎么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如果这些传说是真的,紫禁城的宫墙真有这种保留“全息影像”的功能,那他们研究院里专门研究古代服饰、礼仪的专家们,岂不是要高兴坏了,一到雷雨天就往紫禁城里赶?
可见,根本没有这种事儿。
而石咏自己,也有过关于这座城的亲身经历。
那还是他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阵子在学校外头实习,平安夜那天晚上与几个同事和同学在紫禁城附近聚会庆祝,大家多少都喝了点儿,便打了个赌,赌他敢不敢在午夜时分溜到紫禁城午门门前,透过午门的门缝往里看。
当时他借着酒意,就这么去了。
后来旁人问他,从午门的门缝里可以看见什么,石咏只笑而不答,故作神秘。
然而答案却很简单——什么都没有,午门与西华门东华门一样,也是券门,从这一头的门缝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对面另一扇门的门缝,透过了一束光。
然而那一瞬,对面透过来的那一束光,却留给他极为深刻的印象。
若是真能穿越古今的时空,架起一道与古人沟通的桥梁,那将会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件事。他甚至相信,这定能弥补世上不少缺憾。
可如今,石咏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是“如愿以偿”,竟然阴差阳错来到这个时空,并且有机会夜宿紫禁城,不止夜宿,还与古人并肩而行,然后这个古人,竟然也与后世的人们一样,对那些比他更早的古人,又是害怕,又是敬畏。
“听过!”石咏笑着回答魏珠的问题,“我一向不大信这些,只消自己没做亏心事,那些东西只会觉得我这人无趣,不会来招惹我的。”
魏珠一听,心想:无趣……这两个字,形容得还是蛮贴切的。
听到这里,他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叹了口气,对石咏说:“石大人,在这宫中毕竟还是存了敬畏之心才好啊!”
石咏点点头,说:“是呀,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能在这里当差执役,已经是上天眷顾,不敢再多奢望,只盼着将本分做好便罢了!”
他这话完全是真情实感,然而魏珠听在心里,却别有一番思量。
在宫中执役久了,魏珠看人眼睛最毒,石咏说话是真心实意,还是矫情掩饰,魏珠只消一耳朵就能听出来。再加上眼见着石咏身上的官服是件旧的,袖口与肘部都有磨损的痕迹,再联想到石咏这点儿年纪,还要在这大冬夜里还苦哈哈地值夜,便知他不是什么高门富户出身,估计只是运气,才补了这个“笔帖式”的职位罢了。
听着石咏的话,魏珠大致认定了石咏的出身与性格,脸上却一点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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