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男人回眸,正对上赵逢春的视线。
赵逢春来不及躲闪, 就看见男人垂在身侧的手稍稍抬起朝她勾了勾, 像是在召唤一只小狗。
心神一晃连忙转过了头,赵逢春的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耳垂。
习惯性的小动作骗不了人, 确定里面的人明白他的意思后,陆远帆勾唇一笑, 潇洒地转身而出。
赵逢春眉头轻蹙, 突然有点怨憎自己的好视力,心里乱成了一团。
然而敬酒还没有完,那么多人看着, 赵逢春只得强颜欢笑, 跟着赵勇一桌桌转过去寒暄。
说是敬酒, 其实主要还是让新娘子跟着新郎认认人脸,不然以后见面都不知道叫什么就尴尬了。
村里人说话都习惯大嗓门, 笑声调侃声喧闹声环绕在耳边嗡嗡作响,赵逢春的心越发烦躁。
一桌桌过去, 赵勇也有点心累,注意到赵逢春的脸色不太好,关心地问道:“蓬蓬,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赵逢春朝他笑笑, 轻抚额头, “可能是刚才喝了点儿, 头有点儿晕。”
“我早说了让你别真喝,你偏不听,”赵勇嗔了句,又体贴地建议道:“一会儿这屋敬完,你就回屋歇着,外面那些人更能闹腾。”
婚礼席位有讲究,这间屋子里都是身份比较重或者和赵勇家关系亲近的人,需要敬酒喊人,再往外则是远亲或者赵勇同辈同龄的人,去不去没什么问题。
特别是外面还有赵勇的一帮朋友,关系好顾忌没那么多,肯定拼命灌他们酒,闹新娘什么的估计也跑不了。
赵逢春之前见识过他们的厉害,还真的不想过去,赵勇都主动开了口,她就半推半就地应了。
见这个屋子的人敬完,赵逢春松了一口气,准备回赵勇的房间静静,赵勇还要去外面喝几轮儿。
赵丽早就跑没影儿了,这时候兴冲冲地跑到了王静的身边。
“静子静子,我打听到了,你猜那是什么人?”赵丽用手指了指于伟所在的方向。
王静很捧场地追问,“快说,谁谁谁?”
“那个胖胖的是个大导演,叫于伟,拍过的电视剧我们都看过呢,就去年可火的那个古装剧《丽人行》就是他拍的,还有什么来着,我忘了。”
“你听谁说的呀?”
“赵敏佳(村长女儿)啊,她听她妈说的。”
“哦哦,”王静眼珠一转,好奇地追问,“那他身边那个酷酷的帅哥是谁啊?”
赵逢春正走着也不禁竖起了耳朵,她只知道那个男人姓陆,还是听酒店的服务员说的。
然而没听到理想的回答,赵丽摊了摊手,“赵敏佳也不知道,可神秘了,好像是胖导演的朋友。”
“你小声点儿!”王静拍了拍赵丽,指了指离她们不远的于伟,她嗓门儿那么大也不怕人听见。
赵丽连忙点头放低了声音,她刚才光顾着说得开心了。
王静和赵丽抱团凑在一起咬耳朵,赵逢春站在旁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还是王静看到挥了挥手,“那个蓬蓬你先走吧,我一会儿还要上个厕所,我上完再去找你。”
“嗯,那我先回屋子去了。”赵逢春点头应声。
赵逢春快步朝屋子走去,身后赵丽咋咋呼呼的声音不断传来,“你说导演过来是不是选人拍戏的啊?很有可能啊,那个帅哥可能就是个大明星。你说我要是被选上了……”
*
进屋后赵逢春立马关上了门,甩了甩头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躺倒在了床上。
头被扎地一疼,赵逢春才意识到自己盘起的头发里还插着根簪子,怕一会儿还要见人弄乱了头发,赵逢春起身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房子隔音不是很好,喧嚣不绝于耳,但是闭上眼,就是一个清静的世界。
思绪纷杂,眼前突然闪过了男人的脸,赵逢春心累地睁开了眼,才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成了一团。
“我在外面等你。”
在她给陆远帆倒酒的时候,他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才让赵逢春失了神。
他朝她勾手,也是提醒她记得过去的意思。
赵逢春并不准备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私情呢!
她和他不熟,一面之交,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是不去的话,那个姓陆的男人那么变态,就怕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不去想了,清者自清,村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昨晚就没睡好,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到现在还没歇过,赵逢春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渐渐地陷入了沉睡。
烦忧多梦,赵逢春白日短暂的睡眠也做了梦。
*
她梦到了她的爷爷。
小时候,赵逢春的爸爸刚走,讨债的人就挤满了她家的房子。
小小的她躲在门后面偷哭,她看见她的爷爷,只身站到了楼房顶上。
还以为他要寻死,底下的人叫得叫骂得骂乱成了一团。
赵逢春的爷爷举起了手,声音震天,一个人就把院子里所有的嘈杂声压下。
“我赵树林,在这里跟乡亲们发誓,账本上都记着呢,我家欠你们的钱该还的一分都不会少!我才五十多,身强体健,我还有一二十年的活头呢!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给你们挣钱还债,有一还一,有二还二,要是等我死了还没还清,我赵树林就不进赵家祖坟,不入赵家祠堂!”
这誓言不可谓不毒,对那个年代的老人来说,不进祖坟不入祠堂意味着死后孤魂野鬼,无颜见列祖列宗。
人群议论纷纷,一个五六十的老头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都是一个村里的,祖上同一个祖先,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们也不愿意过来逼债啊。
“行了,你们非得把人给逼死才罢休啊?”
“树林儿你们也一口一个叔叫着的,他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说没有就是没有!”
“都先回家,你们林叔说还就会还的,少不了你们的。要是人没了,你们就去跟老天要吧。”
“树林儿你快下来吧,钱的事不急,慢慢来!”
最后村里几个年长的把人给清走了,将楼上的爷爷叫了下来,商量她爸爸的丧事。
赵逢春还记得房间里烟雾弥漫,愁云密布,几个老爷爷坐在一起,响起一声声的叹息。
那天晚上,爷爷抱着脏兮兮的她抹眼泪,“蓬蓬啊,以后就得跟着爷爷过苦日子了,不能吃肉,不能买玩具,也不能穿漂亮的新衣服了……”
她的小名叫蓬蓬,她妈妈起得。农村都觉得贱名好养,但是她城里人的妈妈不愿意,嫌低俗土气,于是就给她起了莲蓬的“蓬”字,小名叫蓬蓬,也正好配爷爷起的大名“赵逢春”里的“逢”字。
这是爷爷最后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叫她“蓬蓬”,后来他都叫她“逢春”。
那个女人起的名字,叫起来都让人觉得仇恨。
从今以后,她爸爸死了,她的妈妈也死了。
赵逢春擦干了眼泪,主动抱住了爷爷,声音脆脆,“爷爷,等逢春长大了,会帮你还债的。”
后来爷孙俩相依为命,过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是爷爷从没有怨天尤人。
小时候,爷爷总对她说:“逢春啊,你的名字是我起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希望。你要相信,枯木终会逢春。”
后来的无数岁月里,她常常在想:如果她不叫逢春,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苦难?如果永远是春天,她何必去盼望着逢春?
转瞬十年,生活终于将那个健朗乐观的老人压垮了,爷爷病来如山倒,躺在床上下不来床。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噩梦,老眼含泪,拉起了赵逢春的手。
“逢春啊,等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记得还清咱家的债,不然我下去没脸见祖宗爷啊!”
爷爷把那个从不让她碰的账本儿拿了出来,赵逢春翻了翻,轻轻的本子,重的像山。
这十年来爷爷还了不少,但是还欠着二十多万,二十多万啊!
眼看爷爷重病,村里就又有人来催债,多则几万,少则几千,说多不多,但都是钱啊。
赵逢春对乡亲们的感情很复杂,说他们不好,他们十年来没要一分利息;说他们好,他们却步步紧逼。
爷爷再次提起了他曾经的誓言,他不进祖坟不入祠堂。
爷爷这一生活得光明磊落,前半辈子受人尊崇,却因为他的儿子儿媳,后半生饱受苦难。
他跟孙女说让她把他一把火给烧了,把骨灰撒到祖坟上。
赵逢春怎么忍心?她的爷爷,那是她最亲最爱的人啊!
她就是死也要把债给还上,让爷爷安心长眠。
但是让化妆师出妆不仅要另外付费给店里,还要给化妆师包红包,怎么也得两三百块。
赵勇妈妈的原话是,彩礼钱出了那么多,别的自然要精打细算。
只是结婚当天穿一穿就不用了,赵逢春的婚纱都不舍得花几百块租件好的,用的是影楼免费租借的廉价婚纱,又怎么舍得因为个化妆就白白往外面扔钱?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钱能省着花就省着花,开车半个小时就到县城了,让他们自己去婚纱店,而且有人问起来在县城上妆也好听点儿。
钱都是男方家里出,自然是他们说了算,赵逢春没有二议。
现在没以前那么讲究,新郎新娘婚礼前见就见了。
于是赵勇就开着车,带着他的妹妹赵丽和赵逢春村里唯一的好友王静一起过来了,作为伴娘陪陪赵逢春。
王静是赵逢春请来的,赵丽非要跟上来,她也不好拒绝。只不过赵丽想让化妆师帮她化妆的打算应该是实现不了。
*
县城的婚纱影楼里,梳妆台前造型师正在给赵逢春做头发。
赵勇出去买早餐,赵丽坐了会就闲不住了,拉着王静去了去看婚纱,声音时不时地传来。
“静子,快来看,这件抹胸的好漂亮啊。”
“我觉得底下这件设计更好一;点。”
“我看看,也很好看,就是有点脏,都不白了。”
“都不知道多少人穿过了,能白才怪。”
“我以后结婚的时候一定要买一件婚纱,才不穿别人穿过的,婚礼后也可以留作当纪念。”
“你嫂子在那儿呢,小声点儿。”
……
婚纱店不大,除了有一套好一点的婚纱穿在模特身上摆在外面,就是不到十件婚纱叠在一起挂成了两排,王静看了会儿回来了,赵丽还在那儿摸着白色婚纱依依不舍。
王静站到赵逢春旁边,推了推她,“诶,你真不准备穿婚纱?女人这一辈子可就这一次机会!”
“不穿,办中式婚礼。”赵逢春在做头发不能动,眼神往王静那边瞟了瞟,“再说,你也知道我爷爷,还是穿红色好。”
赵逢春的爷爷重病,虽然她不喜欢红色,但总归是比白色喜庆,算是冲冲喜吧。
“你也可以穿红色的婚纱啊!”王静脱口而出。
赵逢春无奈地笑了笑,化妆师忍不住替她说了出来,“穿红色婚纱多是二婚,不吉利。”
“这样啊。”王静羞得脸有点红,瞪了赵逢春一眼,“你也不说清楚,害我丢人。”
过了会儿,王静又看向了赵逢春的鞋子,平底,红色的一看就是婚鞋。
王静挑了挑眉,“你一会儿也不穿高跟鞋啊”
赵逢春一米七六,赵勇一米七八,穿高跟鞋新娘比新郎高算什么话
赵勇的妈妈带她买鞋的时候就嫌弃过她脚大,176的身高39的鞋已经算小的了,赵丽比她矮10公分穿38,不过是觉得她个子高衬得赵勇矮罢了。
赵逢春轻轻笑了笑,找了个借口,“你也知道,我上学从来没穿过高跟鞋,怕崴脚。”
王静很可惜地叹了口气,“虽然这么说,但是女孩子还是得有一双自己的高跟鞋。你这么高,穿上该跟鞋肯定很有气场,像是电视上的模特一样。”
这边正说着,赵勇买早餐回来了,看婚纱的赵丽赶紧迎了上去。
“哥,怎么有三份?你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在店里吃完才回来呢。
“我是吃完了,这不你和静子的胡辣汤,还有蓬蓬的粥么。”
赵丽咋咋呼呼说道:“蓬蓬刚不是说她不吃么,这样穿衣服才好看。”
赵勇白了她一眼,“你怎么不说不吃,穿衣服也好看。”
“你们又不舍得给我买伴娘的礼服……”
不理赵丽的碎碎念,赵勇把王静的那份递给她,又来到了化妆台边。
“蓬蓬,一大早就起了,多少吃点儿填填肚子,等吃席到中午了。”
“嗯,你先放那儿吧。”
不好意思让化妆师等,做完头发赵逢春草草吃了两口,就又坐了回去。
王静和赵勇兄妹二人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聊得热火朝天,显然很是熟稔,十分热闹。
赵逢春的村子里都是赵姓人,只有寥寥几家他姓的外来户。
王静是赵逢春初中时候随她妈嫁到这里的,班上的人对这个拖油瓶不太友好,总是背地里说三道四。
恰恰赵逢春也是常常被人说嘴的一个,王静很快发现了,就主动跟赵逢春示好,渐渐地二人就成了好朋友,也算是有个伴儿。
后来赵逢春考上了县里的初中,王静和赵勇去了镇上上学,辍学后又一起去打工,也就混熟了。
其实说是唯一的好友,也是赵逢春单方面的,王静好友那么多,她只是其中一个。
就是年纪小两岁的赵丽,看起来也比赵逢春和王静更为熟稔。
长时间不在一起,没有了共同的生活,也就没有了共同的话题。
即使没有别人,只是赵逢春赵勇和王静三个人在一起,赵逢春很多时候也插不上话。
他们俩聊得那些东西都是镇上村里的或者打工遇到的,而赵逢春能聊得多是关于学习的事情,没人感兴趣。
其实赵逢春很喜欢有王静,她爱说话也会说话,能让气氛变得很热闹。
不然她和赵勇两个人在一起,常常没话可说。
就像现在,妆化好了,王静凑到赵逢春身边,笑着调侃赵勇。
“赵勇,说真心话,我和蓬蓬在你心里到底谁更漂亮啊?”
赵勇呵呵傻笑,一脸憨厚,“当然是新娘子更漂亮。”
“那就是说,如果今天我是新娘子,蓬蓬就没我漂亮喽?”
“你这张嘴啊,不是我说,就因为这张嘴我也得说你丑。”
“嘿,赵勇你皮痒了是不是?敢说我丑!”
都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赵勇和王静说着说着就打闹了起来,绕着店里转圈儿。
欢声笑语不断,赵逢春眯眼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这是她第一次化妆,但是并不觉得漂亮。
第五章
赵逢春所在的地方经济还是比较落后的,拍婚纱照得到县城的影楼,村里也没有专业的化妆师。
当时左挑右选找了家最实惠的,这个影楼拍摄一套婚纱照,结婚当天免费租借婚纱一天还送化妆。
但是让化妆师出妆不仅要另外付费给店里,还要给化妆师包红包,怎么也得两三百块。
赵勇妈妈的原话是,彩礼钱出了那么多,别的自然要精打细算。
只是结婚当天穿一穿就不用了,赵逢春的婚纱都不舍得花几百块租件好的,用的是影楼免费租借的廉价婚纱,又怎么舍得因为个化妆就白白往外面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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