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了,还看。”
安文生一屁股在苏大为身边坐下,向他嘲笑道。
苏大为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在想什么?那孙九娘和你很熟吗?”
苏大为这才从思索中回过神来:“谈不熟,但人还不错,顺手人情,能帮就帮一把。”
“原来如此。”
安文生摸着下巴道:“你自己要清醒点,涉及诸皇子之事,我怕陛下没那么容易放过。”
“嗯,我有分寸。”
苏大为点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太子李弘,这几年有长安来的信,里面偶尔会捎一封太子李弘亲笔信。
信里对苏大为都是一些殷切问候之词,显然在他心里对苏大为感观极佳,才会有这番亲近之意。
这若是换别的皇子如此,只怕会落个王子结交外臣之罪,好在李弘贵为太子,李治与武媚娘极为看重,悉心栽培,而苏大为本身又挂着太子卫率的职司,有一层太子府旧人的身份,倒还无事。
安文生不知苏大为心中所想,犹自道:“那个王勃王子安,我看过他的文章,确实有才气横溢,意象万千。”
他轻捏着下巴道:“你能帮一把,也算替大唐多留一个人才。”
苏大为抬头看他:“其实我不太看好王勃此人。”
“哦?”安文生一怔:“如此少年天才,而且事母至孝,文名动天下,连刘祥道、李常伯还有陛下都称他为天下奇才,你居然说不看好他?”
“一个人才学是一方面,心性是另一方面,他的心性不行。”
安文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感兴趣的问:“说说,王子安如何心性不行?”
在帐角还在磨着茶粉烹着茶的李博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大为却把目光投向帐外:“下雨了,应该早点歇息,明天还要赶路。”
“别,我不困。”
安文生大手一挥,向李博道:“李郎君,快把茶满,咱们听听阿弥能说说,何谓心性不行。”
李博忍着笑意,一溜小跑把茶壶提来,又把其余茶具泥炉俱都移来,三人围坐一团。
索性是不睡了,先听苏大为讲古。
“你们啊……”
苏大为摇摇头:“我与王子安初识在长安,那时我在查高阳公主被害的案子,曾去过王府与他有过一面,后来王子安又曾单独找过我,提供了一些线索。但其实那些线索,是为王家要做的一些事,预埋伏笔。”
见安文生和李博欲言又止,苏大为道:“我不是因为他曾做过这些事,而觉得他人如何,而是觉得,他的为人立场其实极易动摇。”
“立场动摇?”
“如果有公义之事,我相信王子安一定愿意鼎力相助,但若这事涉及到自家家族,他的立场便会动摇,如若这事再涉及到皇子,只怕他又会再次动摇。”
“哈,为何这样说他?”安文生颇为惊讶,又是好笑的摸着下巴道:“文章如人,他的文章华美雄阔,天下无出其右。”
“岂能以文章论人品?”
苏大为失笑道:“就说此次他被贬,我觉得,陛下没有做错。”
“哦?难道不是因为年轻人一次孟浪失误,而生出悔恨之事吗?”安文生摇头道:“他年方十七,经历太少,因此对一些事敏感度不够。”
“这些都是皮毛,而非本质。”
“那本质是什么?”
“本质就是……”苏大为微微一停,端起茶杯在指尖微微晃动:“诚如陛下所说,王子安为沛王身边博士,见沛王与英文斗鸡,不但不劝诫,反而写檄文以讨英王。”
“可他说这是沛王让他写的。”
“沛王让他写文以记,可曾说是要写檄文?”
安文生顿时哑然。
“哪怕沛王真让他写檄文,身为皇子近臣,没有自己的立场,立刻写出那样文章,说轻一点,叫没有自己的立场,说严重点,便是幸近之臣。”
苏大为放下茶杯道:“所以我说他心性不行,并没有冤枉他。”
“他还年轻……”李博轻声道。
他的褐色眼珠微微摇动,像是回忆起什么:“我这般年轻时,也放浪得很。”
“心性这东西,与年纪无关,与经历有关,他现在的心性,的确不适合在沛王身边,这次还算小事,若是真的惹了大祸,到时难免身首异处。”
苏大为轻叹道:“到蜀中也好,让他在地方好好磨炼一番,此人有才,如果心性能练出来,未来前途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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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方才还说要帮他代为转寰?”安文生诧异的问。
却见苏大为笑容里露出一丝狡黠之色:“我只说要择机出手,可没说具体是何时,他磨炼得好,半年一年,我帮他向陛下进言,也非难事。
若是历练不出来,这口我却也不必开了。”
“狡……咳!”安文生咳嗽一声,把想出口的话收住,不过他脸的神色分明是一种另类的夸奖:狡猾还是你狡猾啊。
苏大为双手一摊:“你也知道,我与九娘交情不算深,只是她人不错,权当结个善缘。至于王子安,且看他自己争不争气吧。”
历史的王勃,确实有点怂。
被来被贬一次也就够了,结果他又犯了杀人罪。
大概的事情是他帮助窝藏一个逃奴。
而偏偏,此奴是官奴。
按唐六典,私藏官奴有罪。
后来担心走漏风声,王勃慌乱之下,竟将官奴杀死,直到东窗事发。
如果不是遇到朝廷大赦,王勃便是死罪,要判斩刑。
后世《旧唐书》里记载了另一个说话法,说这个杀奴事件,是与王勃有仇之人,埋下的圈套。
但哪怕说破天,藏奴是王勃自己的选择,杀奴,也是他的选择。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杀奴之事,按史载是在四年后,那时王勃已二十三岁,不能再说年少不懂事了。
像苏大为和安文生他们二十出头,早已为长安不良帅。
就连狮子苏庆节,也为万年县不良帅,破案无数。
“总管说王子安心性不足,现在想来,确实如此。”
李博在一旁一边沏着茶一边道:“他在皇子身边,那么敏感的位置,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陛下将他贬入蜀中,对他其实是一种爱护。
否则以他的心性,若被人利用,犯出什么不赦之罪,那才是泼天大祸,祸及家人。”
“这就是道经所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苏大为轻抿了一口茶道:“但愿他能明白。”
停了一下,摇摇头道:“不过就看他找孙九娘向我说项,我觉得他应该还不明白的。”
安文生眯了眯眼睛,嗅着茶香,听着外面雨声,懒洋洋的道:“你怎知道?”
“少年人,总是心存侥幸,想着能走捷径。越是聪明有才,越想快人一步,却不知,有时慢就是快,能把每一步走稳,走踏实了,才是真正的捷径。”
苏大为伸出一根手指:“这便叫,日拱一卒。”
“拱你个头,恶贼,你指归指,不要拿手指点向我,我在长安也是无数小娘子尖叫,颇有才名的安家二郎,才不是什么小卒。”
安文生挥手将苏大为的手指拍开:“你现在说话老气横秋的,好像经历很多事的老道一般。”
“我们不老吗?”
苏大为摸摸脸颊,一时失笑:“是了,原来我们才三十多,还不算老。”
“恶贼,不要摸你那张脸了,你这脸,说二十也有人信,气死我了。”
安文生摇了摇头,放下茶杯缩身站起来,双手拢到袖中:“好冷,我回自己帐里休息了。”
“胖子还怕冷?”
“你才胖,我这是富态,是美男子!”
安文生向他嗤笑一声,刚要移步出帐,却听帐外传来脚步声,高大龙风风火火一掀帘帐,带着阴冷与潮湿,披着一身水珠,钻了进来。
一进来,就抖了抖身子,无数水珠从他身飞起。
最远的甚至溅到了桌的茶杯里。
安文生不由皱了下眉。
能进苏大为军帐不通传的,拢共就那么几个人,高大龙恰好是其中之一。
他负责苏大为手里另一情报线,与李博掌握的都察寺暗桩,周良的公交署,还有思莫尔的商队,都是苏大为手重要的情报来源。
“阿弥。”
不等帐内的人开口发问,高大龙眼中凶光一闪,嘴角挑,露出一个诡异邪气的笑容:“我给你带来一封信。”
“什么样的信?是天竺王玄策他们的战报吗?”
话音刚落,苏大为霍然站起。
由于起身太快,他带着桌案的茶杯都晃动起来,茶水四溅。
“是不是从长安来的信?”
苏大为脸现出一抹激动。
能在这个时候传来的,能让高大龙亲自冒雨送进来,而且配这样一副表情的。
必然是……
“是你家娘子给你的家书。”
高大龙哈哈一笑,伸手入袖,从袖中抽出一封用木匣封存的信。
匣口以红泥印做封,显示并无开启过。
“是小苏的信。”
苏大为快步走来,伸手从高大龙手里夺过。
高大龙拍了拍手道:“我这么晚冒雨给你送来,怎么谢我?”
“回长安请你喝最烈的酒。”
“光喝烧刀子可不行,我还要喝醉仙楼的杏花酿。”
“行。”
苏大为低头正要捏开泥封,取出家书,忽然感觉不对,一抬头,只见高大龙、准备出帐的安文生,还有原本正烹茶的李博,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一齐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你们三个,看我做甚?”
“聂苏家书里写的什么?拿出来念一下啊。”
“就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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